山鬼提灯

A JEANNE



四月里的双月,明亮而遥远。

一位伛偻的老人趴在一个巨大的青田石平台上,小心翼翼地刻着一个繁复的法阵。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皮肤沟壑纵横,身体干瘦得仿佛一把枯柴,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摄人,放佛所有的生命和精神都藏在那里。

这位老人正是威尔逊得。昔日因盗墓掘尸而被阿纳堤皇家藏书馆除名。


威尔逊得自认自己的一生乏善可陈。他在贫民窟长大,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他跛脚,驼背,长大后又得了麻风病。本来他已准备好赴死,可偏偏又侥幸活了下来。那场重病彻底摧毁了他的皮肤和样貌,从此以后,他成了别人眼里可怕的怪物。

 

活下来的威尔逊得好不容易识了字,之后为了糊口在阿纳堤的一个药店打杂。上天在这一领域终于向他展现了慷慨的赐予,威尔逊得凭借自己在药剂学上惊人的敏感和天赋,从打杂做到了学徒,然后又制作出了治愈麻风病的药剂。

他为药店老板带来了累世的财富。老板决定将自己的独女嫁给他,并让他做药店的继承人。那时的威尔逊得以为自己终于吃尽了生活的苦头,从此苦尽甘来。他将拥有一位新的父亲,一位妻子,一个家,将来还会有孩子。

 

可后来的事情,让他明白,生活原来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并不会因你吃了苦,便来补偿你。

时隔多年,威尔逊得仍记得那一日,他将治愈麻风病的方子交给刚刚成为自己岳父的药店老板时,对方脸上复杂的表情。

药店老板看着他,说:威尔……你明白吗?作为父亲,我爱我的女儿,她是我的一切。

年少的威尔逊得认真回道:我明白。我也爱她,我发誓我会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她。

之后,天旋地转,威尔逊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偷窃药方的窃贼,然后被捕,被下狱。

 

威尔逊得在监狱里蹲了数年,出狱后,便更加少言寡语。

他本就没什么朋友,出狱后便彻底销声匿迹,放佛世间从未有过这人。三十四岁那年,他以药剂学上卓越的成就进入了王都的皇家藏书馆。四十岁那年,他再次大病,这次他已经懒得医治自己。他回到了幼年生活过的贫民窟,那里物换人移,只有艰难的生计依旧恍如昨日。

 

这个世界有神,有魔,有人。有英雄,有不朽,亦有传说。

几个孩子从威尔逊得的身边跑过,大声笑着,扮演者东征的亚历山大帝。其中一个稍大的孩子对着前方挥手一指,便是大帝铁骑征服的五百万平方公里。少年总怀梦想,觉得自己非比寻常。而事实上,荣耀和传说都是遥远的少数,像他这样丑陋不堪的人,哪怕是渴求一点随处可见的平凡幸福,也难以如愿。

春日的风带来了南方蔷薇的气息,威尔逊得一步一步地走过阴影里的街道,转过长着苦苣的墙角。肺部的疼痛让他呼吸困难,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细微如幼猫的啼哭不知从何处传来,威尔逊得莫名地循声而去,然后,在一片垃圾中,他找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脐带仍在,身上的血污仍在。婴儿瘦弱不堪,费力地啼哭着,四下都是浊恶的垃圾,还有在垃圾中翻食的野狗。

不知是谁丢弃了这个小东西,不知为何丢弃。小东西也许能活过明天,也许马上就会咽气。

威尔逊得颤抖着伸出手,抱起了那个小东西。

从此以后,这便是他的女儿,他的一切,他的生机。

 

四月末的双月即将升到最高处,青田石上的威尔逊得也刻完了最后一笔。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精神前所未有的亢奋。

一片阴影从天而降。

威尔逊得回过头,看见那个与他达成交易的魔王缓缓而来——约伯所见之嫉妒,旋风中的巨蛇,利未安森。

那化为人形的魔王异常俊美。不久之前,正是这位魔族七君之一的巨蛇找上门来,与他达成了关于复活的交易。威尔逊得有方子,而对方会找来材料。

这一次,他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

 

威尔逊得走到青田石的边缘,将一副白骨小心取出,然后放到了法阵的中心。接着又在法阵的两端,对应着星辰的位置摆上了半神和半魔的尸体。

他刚布置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一股剧痛猛地从心口传来,带着灼烈的热度。威尔逊得恍惚地按了按那里,摸到了一柄透心而过的利刃,还有喷涌而出的鲜血。

“抱歉。”威尔逊得听见对方这样说道:“黄泉回返之路,只容得下一个人。“

 

可方法在我这里。对方不可能知道的。

威尔逊得模模糊糊地想。

很快,即便连这样的思考他也无法进行了。眼前似乎燃起了无尽的大火,一如十三年前末日的景象。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火焰中烧焦变黑,逐渐化为灰烬。

威尔逊得心痛难忍,他想起了他的女儿。十三年前丧生于巴哈姆特的烈焰中时,想必也饱尝了如斯痛楚。

熊熊烈焰中,威尔逊得感觉自己回到了他女儿七岁时的春天。他即将出远门采药,临行前和女儿告别。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女儿这样问道。

威尔逊得摸摸了小女孩儿的头,温和道:当小叶连娜想我时,我就回来了。

道完别,威尔逊得便背起行囊出了屋门,结果没走几步又被小姑娘叫住。七岁的小姑娘望着他,大声喊道:我现在就想你了,你快回来吧。

眼泪突如其来。

威尔逊得望着火光中的小女孩,点了点头:嗯,我这就回来。

 

夜风轻轻地掠过刻满法阵的青田石平台,带走了黑色的灰烬。利未安森收起右手中燃烧着火焰的骨刺,微微低下头。长长的黑发顺着他的身体倾泻而下,垂至脚畔。他定定地望着怀中的人,吻了吻那人光洁的额头,然后将她放到了法阵中心。

那人安详地闭着双眼,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卷曲的金发中插着珍珠攒成的珠花,一层又一层的长裙在平台上绽开如花朵。

利未安森跪坐在旁边,用指甲划开了自己的左腕。殷红的血液一线而下,流到了法阵的刻缝里。远处似乎有什么喧嚣隐隐传来,有侍从前来禀报了什么。利未安森不耐地挥了挥手右手,吩咐道:“拦住他们。”

之后,他的注意力便全部集中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血液的流失让他越来越眩晕。

利未安森俯下身子,吻上了对方的双唇。

 

双月终于升到了最高处。血色中的法阵泛起了红色的光芒。利未安森浑身脱力,一动不动。一道金光破空先至,伴随着一声破碎的呼唤:“艾尔!”

刹那间,源源不断的的光芒如同泉水一般从平台上奔涌而出。光,影,血,三者融为一体。

那位他等了一千年的人,终于在盛大的光芒中睁开了眼睛。

恍如大梦初醒,那人缓缓地坐了起来。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倒在自己怀中的魔族。

“利未儿……”那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奥菲莉亚……”利未安森望着这死而复生的人,提了一口气:“我一直……在等你。”

 

女子看着怀中脸色惨白的利未安森,又发现了他滴血的左腕。她捧起对方的左手,轻轻地吻了吻。利未安森仰着头,用最后的力气将女子拥在了怀里。

只是女子的身体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便如一件易碎的瓷器,乍然碎裂。

“奥菲莉亚!”利未安森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挣扎起来拼命向那碎屑扑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只剩下一襟流溢的虚光。

 

许久之后,白光消散。失血过多的利未安森呆滞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对方存在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可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金发的女子,满脸愤怒与哀戚,手中一柄长枪,朝他缓步走来。

“把我的艾尔还我。”女子看着他,冷冷说道。

利未安森并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他只是在想,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奥菲莉亚了。于是抬起手,比了比角度,将右手戳向自己的心口。

只是利未安森并没有成功,那位金发女子捏住了他的右手,力气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利未安森挣脱不开,便试图向对方解释,希望对方放开他:“我的奥菲莉亚没了。”

金发女子看着他,不知为何,眼泪就落了下来。

看着那人的眼泪,利未安森想起了整整一千年的孤寂,长叹了口气:“她要是还活着,该多好……“

“是啊,他们要是活着,该多好。“女子开口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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