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天是紫红缭绕的天，山是不生草木的山。茫茫大雾聚在山谷之中，偶有珠玉般的光芒从雾气里透出来，又转瞬即逝，宛如流萤。

        在雾气的深处，有三棵原本不该生在此处的树。一株名为玗琪，树上结满了赤玉，佩之可御火，使人不焚；一株唤作沙棠，开黄花结紫实，味似李而无核，可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最后一株被称为琼枝，枝干都是黑色的坚石，但却可以结出琳琅，凤凰以之为食。这三株树或许在天界寻常可见，但出现在此处却怪异极了。流溢的清气隔绝了浊气，在树中央形成了一处与外面不同的小天地。

        玉树琼枝间，立着一方冰棺，里面沉睡的人低眉阖目，皎皎如月，像是水穷天杪处的云端人。冰棺立在一池清潭上，潭中有一红一白的两尾鱼。那鱼状如鲤，在人间的传说里还生着鸟尾、六足。然实际上那鱼的腹底只是普通的六鳍，倒是尾鳍比身子还长，轻纱薄幔，徜徉在水中光华流转，粲然如凤尾。这种鱼被称为鲐鮯，亦不是寻常得见的凡物。

        冰棺的正前方，沙棠的树梢上，是一团散不开的白雾。雾气丝丝缕缕，将一团魂魄绣在其中。那魂魄被禁锢着，重复着生前的悲喜，日复一日，终成一件有趣的摆件，被放在沙棠上讨人欢喜。

        隐在白雾中的宝物非同一般，但却没有什么魔物敢觊觎，只因这片白雾的主人属于一只庞大的异种魔。异种魔的实力与天魔相当，却不具备天魔的智慧，更不能化形。白雾中的异种魔长年隐匿身形，只有在领地被侵犯时才会伸出它的一条触手，将来犯之敌击退。

 

        山谷出现异变的那一天，白雾比往日都要浓郁。一条滴着血的触手伸进玉林，又被清气所炙，伤上添伤。那触手抖了抖，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坚持爬上了冰棺，摩挲了片刻，便如电一般缩回了雾里。下一刻，清气激荡如潮，一道白光自冰棺中破出，大雾涌动，凌冽的剑气从天而下，一下子击中了那只隐匿的异种魔。异种魔惨叫出声，巨大的身躯挣扎着逃出山谷，九条触手遮天蔽日，异常可怖。

        水穷天杪处的云端人破棺而出，容貌之盛，令满月无光。异种魔的嘶吼震颤着大地，带着汹涌的怒气冲向了那人，与之缠斗在一起。山崩雷隐隐，地裂雪微微，惺风扫沙棠，琳琅坠满地。异种魔逐渐落向下风，便一口气吸干了方圆几里内下等魔的力量，呼啸着向云端人杀去。

        许久之后，雪花悠悠地落下，云端人提着一柄羽状长剑，缓缓走在废墟之中。尽管那人的衣衫染了血，面容上也沾了灰尘，却无损半分风仪。若是人间太华山的赤霞老祖在此，当认得出来那长剑名为片羽，剑的主人唤作吉光。传说中早已飞升，却不知何故不登天门，不受神职，行走在红尘的散人。

        山谷中的冰棺早已七零八落，玗琪、沙棠、琼枝，三株灵树寸寸断裂，与碎石混在一起，埋住了大半个水潭。红色的鲐鮯早已在废墟中气绝而亡，白色的鲐鮯搁浅在一处浅洼里，身上到处是剑气和魔气形成的伤口，余温尚在，似乎才殒命不久。而那个被绣在雾中的魂魄，此刻也脱离了禁锢，徘徊在碎琼枝之上。

        吉光叹了口气。

        困在冰棺中的时候，他已看了无数遍这魂魄生前的悲欢，像皮影戏一般。寻常人死后，七魄消散，三魂一缕归天，一缕入地，最后一缕命魂轮回往世。而这个不知道被异种魔从哪里寻来的魂魄，却罕见地三魂七魄俱全。异种魔大概也觉察到自己入手了一个少见的玩意儿，遂做成绣品，纳入自己的宝库，聊以打发漫长的时间。这算是这异种魔造的孽，而这异种魔盘踞此处多年，造的杀孽远不止这一桩。

        吉光凝神思索了片刻，蹲下身，施个了术法收敛了白鲐鮯身上的伤口，又牵引着那团魂魄进了鱼身。鲐鮯在浑浊的水洼里猛地甩了个尾巴，遽然转醒，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词句，只有一声哑哑的“鲐鮯”。这种水族的叫声，正是它名字的来源。

        “余梦之，醒来罢。”

        

        云端人柔和的六个字，宛如天雷，一下子劈开了那团魂魄的混沌，令对方的灵台归于清明。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叫余梦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阳平郊外被那个鬼师带走的时候。之后入魔，身死，魂魄飘过西陵的通道坠入魔界，又被异种魔所获，却是全然记不得了。

        她睁大了双眼，仰视着那个仙人，无尽的困惑茫然说不出口，嘴里一张一合，吐出的都是“鲐鮯”。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了，便把脑袋埋进水洼中。然，水太浅，又浑浊。就在她脑子发黑的时候，一个水泡将她包裹了起来。余梦之缓了过来，在水泡中大口喘气。

        水泡飘到了吉光的手中，他看着水中的鲐鮯，仁慈而悲悯道：“我的师父说，这世上大抵有三种人。第一种，一眼便知千年前，万年后，这种人可得道。第二种，虽不知前世今生，然遇事不慌，转念便知缘由，处事完满，这种人亦可得道。最后一种，没有前两种人的神通，做事但凭本心，做错也不悔不恨，最终也可得道。你明白吗？”

        鲐鮯在水泡中摇了摇脑袋。

        “第一种，知因果，第二种敬因果，第三种，不昧因果。”吉光又道。水中的白鱼仍然懵懂，皎月般的散仙亦不多解释，接着叮嘱道：“你命不该绝，虽得了肉身，然形神相融也是不易。况魔域艰险，我再与你三百年修为罢。”一股甘霖无声没入鱼腹，鲐鮯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发出的叫声一阵比一阵急。可那位仙人似乎全然没有读懂她的示警，只是一挥衣袖，将水泡化作一道流光，向远处投去。

        然后，转过身，看着不知道在背后潜伏了多久的异种魔，轻轻地唤了声：“雾隐。”

        

        异种魔发出了巨大的嘶鸣。

        片羽订入异种魔的身体，嘶鸣慢慢变成了呜咽。吉光有些不忍，转过目光看向远处说道：“你杀孽过重，我既脱困而出，便不能再容你这般了。”

        五百年前，吉光历劫，受天雷重创，堕入魔域，是一只异种魔救了他。两百年前，吉光伤愈，辞别异种魔后欲离开魔域，却在天鹿城光明野外被袭，然后被困入冰棺，被那只异种魔拖回了藏身的山谷。

        异种魔雾隐的收集并不仅限于此，生灵死物，仙葩奇石，只要够特别，都能被它拖回山谷。

        白雾彻底散尽，雾隐庞大的身躯也随之崩溃。它的意识尚处在混沌中，模模糊糊的心思自己不明白，旁人也不明白。只是那个好看的人要离开，它阻止不了，急得无法，只好打伤拖回来。它也知道那人受不了这里的环境，便又九死一生地拖了他可能喜欢的灵树回来。

        此后，为了对方能高兴些，它又拖了更多的东西回来。

        躯体的痛和心里的痛都难以忍受，意识归入虚前，雾隐模模糊糊地揣测，是不是自己长得太丑了。

        它从前不知美丑，自从遇见了那人，才晓得原来自己面目可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