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傍檐裁杏梁(03)

        
        包裹着白鲐鮯的水泡沿东飞行数里后,嘭得一声破开,藏魂鱼身的绣娘便落入了一弯浅溪里。余梦之与越三郎相处了许久,因此对妖族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眼下,置身在这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她虽迷茫,却也不至于失去分寸。

        在水中静游了几日,余梦之终于将前后发生的事情理顺。显然,她一定是死过一回了,却不知何故未能轮回,反而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得那位仅一面之缘的仙长相助,托付鱼身。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托身的鱼儿是何族类,更不晓得那位仙长眼下是否无恙。只知道三年前的七月廿一,她在纸上写下的话,怕是应验了。

        那时越三郎出远门,将近五个月未归。她求医无果,心焦难寐,世无可语。那年七月,房前的葛藤一如既往地繁茂,屋后的湖水莲波摇曳。她在窗下枯坐许久,最终写下了这么一句话:两情不可俱得,愿弃首此生,黄泉不必相见。

        如今,此地此景,必然已非人世,今时今朝,她也不再为人。想来在黄泉,是不会再见面了。想到此处,余梦之的心绪平静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来时的方向,发了三个愿。一愿那位仙长能逢凶化吉,二愿这副肉身的原魂能平安往世,三愿乌衣国的越三郎,能忘却前尘过往,万岁无忧。

 

        因担心那位仙长,余梦之在浅溪里呆了很久,希望能等到那人平安的消息。浅溪里的水族都是些与人间不同的小鱼虾,余梦之的体型在这里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饿的时候,她会在水里找些别的鱼虾都在吃的水草果腹,味道竟也不错。后来,她在溪边发现了一些小花,蕊心的花蜜吸引了她所有的感官,让她忍不住蹦出水面嚼下花朵,再忍着窒息蹦跶回河里。虽然颇为艰难,但与花蜜的甜香一比,也算不上什么了。如此嚼了半个月的花,余梦之方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食性已经与做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月亏月圆六次后,余梦之还是没有等到任何与那位仙长有关的消息。那人给她的三百年修为,也如泥牛入海,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的踪迹。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当然鱼挪也活,她便想着离开这处浅溪,去别的地方,寻找修行的法门,等到有朝一日能上岸了,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打定主意后,余梦之便摇着长长的尾巴顺流而下,不过十来日,就抵达了下游的一处大泽。一路上她看到了许许多多前所未见的生灵,有的与人间相似,有的全然不同。当然,以她的体型而言,在新的环境里自然不是食物链顶端的大鱼,故而免不了战战兢兢,时刻警惕那些食肉的族群。

        大泽上方的天空不是诡异的紫红色,而是澄澈的苍蓝。天气好的时候,她喜欢藏在离湖岸不远的水草里看天。天上流云变幻,时时令她想起在阳平的日子。在阳平做绣娘养家的那几年,是她前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余梦之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阳平人,她的家乡在离阳平不远的乡下。虽说是家乡,却让她生不出任何怀念。她是自己双亲唯一的孩子,因为是个女孩,所以与她的母亲一道,吃够了她祖母那里的苛待。她的父亲自然是爱她,但又如何能违逆自己的母亲呢,毕竟孝字当头,若忤逆长辈被族里打死,是连官府也不过问的事情。

        五岁的时候,她的祖母要给她缠足。那个时候她还小,却已经见惯了村子里那些小脚的姑娘媳妇,跪在田里干活的情景。若是碰上些酗酒打老婆孩子的,更是连跑都跑不动,只能哭天抢地,生生硬抗下来。每当那个时候她便想,一定不能缠足,一定不能。但这个事情,又怎会是她能决定的呢。

        余梦之只好哭,把所有的希望寄在自己父亲身上。缠足的时候哭,下地走路的时候哭,只要她父亲在,她就哭得格外用力。终于有一次,趁着祖母不在,余梦之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父亲跟前,把一层又一层被血水浸得发黑的裹脚布拆下来,露出自己溃烂发脓的双足,嚎啕大哭。她的父亲终于红了眼睛,也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去她祖母那里跪了三天,终于令她免了缠足。只是从此以后,她和母亲在祖母那里越发不好过了,用她祖母的话说,一个是赔钱的,一个是生不出崽的。

        之后种种,也一言难尽。比如祖母逼着她父母休妻,之后又张罗着纳妾,或是为了彩礼钱把她配给一个四十多的老男人,都不一而足。十岁那年,她目睹了同村只剩寡母幼女的绝户之家,被一群大男人破门捉奸的场面,之后寡母幼女被卖,再无音讯。奸,她自然是没看见,但有些人为了发这绝户财,自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余梦之在那一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那件事之后,她的父亲当即决定去阳平的书院当启蒙先生,之后将她的祖母,母亲,还有自己,都陆续接到了城里。她的母亲一生沉默少语,却教给了她一手穿针引线的好本事。她的父亲被许多人戳脊梁骨,却顶住压力,即未休妻,亦未卖女,而是给她和母亲撑起了一片小天地。

        再后来,她长大了,能走能跳,还有一门好手艺,既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家人。在阳平做绣娘的那些年,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水波荡漾,余梦之从痴望中惊醒,才发现周围的水族惊慌失措,四下奔散,不远处,一大群模样渗人的怪物正在水中屠戮。她在这片异界中已生活了半年,所以一下子认出来那群怪物是常见于水域的下等魔,伏流。

        余梦之赶紧从水草里游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逃去。急急游了片刻,迎面又是一大群伏流,她进退不得,在原地甩了几圈尾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喊道:“那个鲤鱼,来我这里!”余梦之循声而去,却是一大片绿茸茸的藻类,也不知是谁在讲话。原地转了几圈,腹底的绿藻突然张开了一条三尺有余的巨口,一下子将她吞了进去。

        黑暗中,那个细细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说:“别怕,别怕。”余梦之抖了抖尾巴,于是尾巴上被刻意抑制的流光又泛了起来,照亮了一方小天地。一团软乎乎的白泥趴在一旁,周围还有几只瑟瑟发抖的凝珊虾。

        原来她是被一只砗磲吞进了腹里。砗磲的本体娇嫩柔弱,全靠坚硬的外壳保护,绝不轻易开合。与其说是被“吞”,倒不如说是这只砗磲主动邀她进来避难的。那几只凝珊虾大概也是如此。

        “多谢救命之恩!”余梦之感激地对白泥说道。

        “小事,小事。”白泥的声音依旧细细的:“这些伏流真是讨厌极了,再来几次,这里怕是都要空了!”凝珊虾并不会说话,能回应砗磲抱怨的只有余梦之。但她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陪着砗磲长长地叹气。

        许久之后,外面安静了下来。砗磲张开一条细细的缝,余梦之往外观察了一圈,松了口气,说道:“安全了。”几只凝珊虾欢天喜地地窜了出去。

        砗磲将缝隙开得更大了一些,说道:“快出去吧,你们弄得我痒痒的,快受不了啦!”余梦之闻言,赶紧游了出去,然后再次郑重道谢。砗磲缓缓合上了自己的外壳,一边合一边叮嘱:“你可要小心些,再遇险,来这里找我就是。”

        “嗯,多谢……”余梦之用脑袋轻轻地蹭了蹭砗磲的外壳。

 

       与砗磲告别后,她在湖里四处逛了逛,找了些吃的。之后见天色渐暗,便找了丛水草,打算睡一会儿。可还没等她合上眼睛,几根红色的细线如电一般射入水中,将它牢牢地绑了起来,一个声音从水面传了下来:“竟是尾鲐鮯,这下发达了!”

        之后,余梦之便失去了意识。等黑暗从她的视野中褪尽,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一樽琉璃缸里。琉璃缸被放在一间小屋子的角落,屋子的中央,是一个火焰做的法阵,她记忆里那个熟悉的人,被困在法阵中央,动弹不得。

        “三郎?!”余梦之惊呼失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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