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傍檐裁杏梁(08)

        
        静水之上,青阳之下,天鹿王城千年不倒。王城下城区的南端,一溜白色的石阶没入湖水中,若隐若现。石阶之畔,是两间新造的矮屋。长春树花叶凋尽,光秃秃地立在矮屋前。

        玄趾情况稳定后,白苎就在湖边造了这两间矮屋,作为他们在天鹿城的栖身之所,余梦之则被放进了天鹿城下的大泽中。玄趾虽保住了性命,却久睡不醒,长春树自他睡后,再也没开过花。白苎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和余梦之一样,躲在无人的地方修炼。只有每逢望日的夜晚,满月高升时,他会带着沉睡玄趾候在石阶边,等余梦之前来小聚。

        两人见面时,首先谈起的总是玄趾的情形,接下来便是各自修炼的境况,最后是一些琐碎的见闻。有时候,白苎还会给余梦之带来几本论述修行之道的书,多是人间传来的法门,并不适合妖族修炼,但也聊胜于无。

 

        这期间,天鹿城的王妃曾到湖边,单独见过余梦之一次,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这是自初入天鹿城后,余梦之第二次与这位霒蚀君见面。她想起医馆中对方对她说百年未见时的样子,一时不知道是诧异那位大人一眼就把自己认了出来,还是诧异时间竟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小时候,她曾听父亲讲过很多故事。其中一则,说的是晋朝的旧事。那时信安郡的王质前往石室山伐木,见童子数人或弈或歌,王质驻足听之。俄顷,童子问他:何不归去?王质回过神,才发现手中斧柯早已烂尽。归乡后,亦无复时人,只余他一个往昔的影子,

        如今,她也变成了那个烂柯人。

 

        霒蚀君站在月光下,将前尘过往细细道来,末了,补充道:“其实我本想早些告知你的。只是后来回到阳平,邻里说你早已离开。西陵再见,你又变成了那副模样,说与不说,都是无益了。”

        “西陵是何处?我们在那里还见过吗?”余梦之望着云无月问道。

        “你不记得了?”云无月微微歪头:“罢了,忘了便忘了吧。最后还有几句话,我也想告诉你。”

        “霒蚀君请讲。”余梦之轻轻摆尾。

        “夜长庚当初蛊惑你时,还用上了梦魂枝。后来我与如今的辟邪王一道,在无人处查看那根梦魂枝时,即便是我,也一时为之所迷,未能及时示警。辟邪王更是被困在了幼年的回忆里,半晌不得脱身。夜长庚也好,梦魂枝也罢,原本就不是当初的你所能抗衡的。”

        听到这里,余梦之终于听明白,眼前的霒蚀君,是在宽慰她。

        “我话已尽。”云无月抚上自己的头发:“这便回去了。”

        “谢谢……”前尘过往,昨日今生,都化作了眼泪,从鲐鮯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她跳出水面,冲着那个背影大喊:“谢谢您!霒蚀君!”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余梦之在修炼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位仙长曾对她说过的话。一种人知因果,一种人敬因果,还有一种人,做事但凭本心,是谓不昧因果。而她既不能一眼便知千年前、万年后,也不能遇事不慌,转念便知缘由,更不能从心所欲,做错事也不悔不恨。她不在那三种可以得道的人里。她原本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心有蔷薇,亦有恶龙。她在一个进退不得的选择里做出了选择,而不管怎么选,她都要辜负自己放在心头的人,不是父母,便是爱人。

        如今想来,前世种种,还是怨不得别人。或者,用魔域的道理来说,是她太弱了。那个选择看似无解,只不过是因为做选择的恰好是她。若是换个人,换成霒蚀君那般强大的人,必然能一眼看穿因果,绝不受困。

        之后,羽盛传来了辛商城的消息,说是光明野外一役,令青灾阴折损了数只大魔。白苎听后,长长叹气。又一个满月,他坐在石阶上,双足浸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节叩击着石阶。

        余梦之游到石阶上,一半身子露出水面,一半身子藏在水中,陪着他发了很久的呆。许久后,她看见白苎摸了摸怀中玄趾的脑袋,低声呢喃道:“吾非长夜魂……”

        吾非长夜魂,堕此寂寞乡。

        钟情凭谁诉,空山草木长。

        剩下的那几句,虽然对方没有说出口,但余梦之是知道的。

        高处的城里传来了热闹的歌声,琉璃城的倒影映在湖水中,灯火粲然。余梦之看着水中潋滟的暖色,突然开口:“白苎,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不专攻摄魂了……”

        摄魂,是她当初决定在天鹿城内潜心修行时,白苎从城里的一只妖族那里打听来的法门。用白苎的话来说,魇兽天生擅长迷人心智,若余梦之要找夜长庚的麻烦,就必须要专攻精神,在这方面强过他才行。听说人界还有灭身寄灵的法门,那是磨炼精神到了一定境界后,舍弃肉身的族群。

        白苎从渺思中回过神,问道:“为什么呢?”

        “我可能终其一生,也比不上魇兽天生的能力。我不需要在这方面强过夜长庚,我只要打得过他就好了。”

        “也是……”白苎点头:“那想好了以后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想好了。”余梦之答道:“先把那位仙长与我的修为消化掉,然后学习水系杀法。”

        “也好。”白苎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对方早已愈合的额头:“鲐鮯天生至阴至寒,水系杀法,正是你的长处。”

 

        这之后的三百年,天鹿城下的湖中多了许多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若细看,会发现那不过是水流凝成的幻影,触之即散。余梦之在水中,一开始所能感受到的,不过是周身一隅。之后,她所能感受的越来越多,范围也越来越大。如花开花谢,如潮起潮落,如天鹿城中无数窃窃的呢喃,如光明野之下四通八达的暗河。

        又五十年,余梦之心有所感,怕伤及无辜,便顺着暗河离开了城下湖,来到了光明野之外的一处浅溪中。那条溪流中没有什么生灵,正是余梦之寻觅的所在。她在溪底潜了三日,终于等到了她的雷劫。

        雷劫是大部分非人生灵的化形劫,熬了过去,便能修得人身。据说人族渡雷劫时,通常会用法器护身,不然轻则修为散尽,重则灰飞烟灭。余梦之没有什么护身法器,只好躲在水中。在水里,她是最安全的。

 

        黑云聚,雨声粗,殷殷其雷,地灭天诛。

        第一道天雷劈下的时候,整个浅溪的水流被瞬间蒸发,余梦之咬紧牙关,用六百五十年的修为牢牢护住了自己几处要命的地方。第二道天雷后,方圆十里内都燃起了大火。第三道天雷则直接在大地上劈开了一条裂谷,裂谷之下,是地底翻滚的熔岩。余梦之连受三道天雷,力竭后直往熔岩里掉。掉落的过程中,她在空中翻了个身,将鲐鮯背部最为坚硬的鳞甲朝下,硬生生地落在了岩浆之上。岩浆很稠,没有立即将她吞没,只是一点一点地将她的鳞甲烤得通红。而她尾部的羽纱就没有那么耐热了,很快便被烧出了几个黑洞。

        余梦之喘了几口气,拼命调动自己的灵力,把身体从岩浆里拔了出来,往高处弹去。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整个旷野的水汽都往白光处汇聚。白光冲入黑云中,水汽随之凝结,化成雨滴簌簌而下。磅礴的大雨中,白鲐鮯终于修成了人形。

 

        天鹿城,又一个月圆夜。白苎在湖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余梦之。这是三百多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夜一点一点地变深,城中的灯火也渐次熄灭,白苎仍没有等到那尾鲐鮯。他站起身,回到矮屋里翻出萤灯,点燃后立在湖岸,继续等待。

        当月亮快要沉下西山时,水光荡漾,一道白影由远及近,朝白苎所在的地方潜来。他站起身,沿着石阶走到湖里,急切道:“余梦之!你去哪里了?”

        白影停在离白苎十步远的地方,水中冒出了半张陌生女子的脸。那女子的容貌,是白苎从未见过的好看,纤细的脖颈下,锁骨在水中隐约可见。那人长长的白发在身后散开,水草一般漂浮徜徉。

        “余梦之?”

        “让你久等了,白苎。”女子用双手护住前身,将整张脸都露出了水面,赧然道:“你能给我找件衣服么?”

        白苎惊得连退五步,慌慌张张地撇开了视线:“你等等,我这就去!”言毕,顺着石阶急急忙忙往上城区的方向跑去。

 

        不过一刻钟,白苎便顶着上城区裁缝的抱怨,将一个大包裹抱回了湖边,随即转身回了矮屋,将门窗关了个严实。余梦之走上岸,捏了诀蒸干了身上的水汽,打开包裹,找了件合身的衣服穿上,然后走到矮屋前,敲了敲门。

        白苎打开门,气冲冲地开口:“你这是历雷劫去了吧?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这不没事嘛。”余梦之抱着怀里的包裹笑了笑:“衣服好多套啊。”

        “我不知道尺寸,就把店里的成衣都买来了。”白苎把余梦之领到隔壁的矮屋前,打开了门:“这间你住,当初原本就是留给你的。”

        这间屋子果然是给女子准备的,衣柜和妆镜一应俱全。余梦之瞧了半天,恳切道:“这么多年,谢谢你。”

        “哼。”白苎抱着胳膊倚在门口,有些低落:“我历过雷劫,知道有多凶险。你告诉我,至少可以给你护法。”

        余梦之知道白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她,可她并不愿接受。这三百年来,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白苎的修为都去了哪里。

        “我知道的,可是我也想玄趾快些醒来呀。”她温柔地看着白苎,安慰道:“你把修为都给玄趾便好,不要用在别处。等他醒来了,我们一起喝酒。”

 

        这之后,又五十年,玄趾悠然转醒。虽然还是一副小蛇的模样,但并不妨碍他缠着酒瓶子猛灌。

        那个夜晚,草白木衰。长春重绽,满月随风来。余梦之倚在树下,白苎卧在墙头,玄趾摇头晃脑,朗声高歌:“杖屦寻春苦未迟。天鹿樱笋正当时。”

        “三千界外归初到。”白苎续了一句。

        “五百年前事总知。”余梦之补完。

        一晌欢饮,夜深方停。余梦之醉倒在树下,听见了玄趾模模糊糊的声音:“现在眼盲,我却能看见真正的你了,你欢不欢喜?”

 

        翌日。

        余梦之跑到上城区的王宫前,请求拜见霒蚀君。辟邪王和云无月相携而来,在离火宫接见了她。辟邪王看见她如今的样子,略微吃惊,末了对身边的王妃说道:“与从前还是有几分神似的。”

        余梦之对着二人深深行礼:“西陵的事情,我想起来了。谢二位大人不杀之恩。”

        这么多年来,她看惯了这两位对敌时的果决,尤其是对魔族,绝不手软。可她当年在西陵入魔,竟然不曾魂飞魄散,也不晓得眼前的两位是如何小心克制的。

        “这都是小事。”云无月平静道:“只希望你坚守本心,不再入魔。”

        “霒蚀君的话,我会铭记在心。”余梦之再次行礼。

 

        天鹿城的上城区,有一处凌空的长廊,长廊尽头的圆形琉璃台是绝佳的观景之处。

        白日当空,山河万里。余梦之站在琉璃台上,长发如瀑如丝,衣袂翻飞如羽。

        白苎姗姗而来,笑道:“你在这里,真叫我好找。”玄趾从他袖间钻出来,评价道:“这里观景甚好。”

        “我要走了。”余梦之转过身,光风霁月,风姿缥缈。

        “去哪里?”白苎没反应过来。

        “去外面,去更广阔的魔域修炼。”余梦之垂下眼:“天鹿城很好……可在此处,我恐怕永远也没有强过夜长庚的那一天。”

        白苎终于反应过来,语气急促:“可你要明白,魔域的凶险,远非你我数百年前经历的那些!”

        “我知道,很危险……”余梦之抬起眼睛,温柔而坚定:“可也能最快地让人成长。”她张开双手,长袖里灌满了风,像一只翩然欲飞的白鹤。

        “你们不要担心……倘若我因此殒命,那也是死在我自己选择的路上。”余梦之笑得灿烂:“那样,我也会很开心。”

        “愿后会有期!”她后退了两步,身体向后一倒,从高台上直直坠下,宛如白日流星。

        “后会有期……”白苎这样说道,终究是红了眼睛。

END

       太冷了,写得好孤独,直接完结掉。这一章4000多字,算是肥吧?

       虽然还没写到越三郎出场,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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