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十五)

十五

武敏弹劾鱼弘志的事情,在朝内闹得沸沸扬扬,夏夷则按着此事,只下令让御史台好好调查,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

这一日,秋风寒凉,有宫人奉诏而来,将沈夜引到了梨园的堆雪阁。

堆雪阁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此阁四周一年四季都会有白色的花开,宛如冬雪不化。这个时节,堆雪阁前的木芙蓉开的正好,一朵又一朵不染纤尘的花朵栖息在绿色的枝桠间,有种清冷孤绝的美。

到了堆雪阁下,宫人止了沈夜的脚步,命他在此等候,沈夜安静地站在青石板上,四下空旷,弥漫着冷冷的花香。他无事可做,便盯着周围的木芙蓉看了许久,想起弘文馆的《芳草集》里有提到木芙蓉可以泡茶,入药,烹食,却不知道味道好不好,转念又想,将如此清丽的花朵拿来烹食,实在是有点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还是作罢算了……

正在出神间,听见太监朗声一句:“皇上驾到!”便收了视线,一转身,就看见夏夷则一身黑色的裘衣,拂花而来。

沈夜从容跪下,道了一声:“微臣参见陛下。”这一次,没有差错,没有失仪。

夏夷则看了看他,示意他起来。沈夜刚刚站起,长剑出鞘的声音便划破了秋日的宁静,明亮的剑身如同一泓汩汩的春水,衬得用剑的人也显得端丽逼人,沈夜愣了愣,那柄剑已经指到了自己的胸前,对方抬了抬眉:“出剑,让朕看看,你在禁卫习武如何。”

“好”沈夜应了一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满庭木芙蓉,剑影啸西风。

沈夜依旧是一身禁卫的银甲白袍,一柄普通的铁剑被他使得中正沉稳,夏夷则却是一身玄重的厚裘冬衣,素来寒厉的剑风被今日手中妍丽的云门剑所影响,变得犹如舞姿一般赏心悦目。

七招过后,沈夜手中的剑被斜斜地挑飞,下一刻,夏夷则的剑身就迅捷地贴上了他的脖颈。

沈夜被对方远远高于自己的剑术所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夏夷则收了剑:“你初到人世,习武尚浅,能在朕手下走上十招,已算得上是天资过人了。”

“……”

这话听着,确实是在夸赞自己,可是,为什么感觉更像是自夸呢?沈夜有些疑惑,看着夏夷则的脸色,看来看去,那人似乎也不像是在自夸。

夏夷则将云门剑横在面前,细细得端详着净水一般的剑身,凉凉的嗓音从风中飘过来,似重若轻:“你剑术虽然不错,可若是仅凭你和武敏联手,想五招内擒住鱼弘志,却是差了一点。”

长安的百姓,只知武御史和随侍的仆从合力在五招内擒住了右中尉鱼弘志,却不知这仆从的具体身份,而这人,正是沈夜。

夏夷则这句不温不凉的话若是换一个人听,必然会听出其中的铮铮的杀机,吓出一身冷汗,可沈夜听了,却偏偏略显天真地争辩了一句:“怎么会?我们确实捉住了他。”

夏夷则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试过了沈夜的剑术,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若武敏和沈夜确实不能在五招内擒住鱼弘志,那就只能说明鱼弘志是自愿被擒住的。

鱼弘志为何自愿被擒,为何演了这一出好戏,而这戏中的戏子,是只有他一人呢,还是另有其他?

夏夷则的思绪往前飘了飘,飘到了长安大火的那个晚上。

长安大火那夜,大皇子李烈以武家军和金吾卫攻打丹凤门,牵制城门守军和皇城的太子三卫,而他自己,则是领精兵奇袭大明宫。

武敏姑侄假意投靠李烈,引李烈与二皇子李克鹬蚌相争,是在夏夷则计划之内的,然而,武敏献给李烈奇袭大明宫的路线,却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那是一条由太液池的暗渠,从宫外直接潜入大明宫内的路线。

走这条路线,会穿过夹城神策军的脚底,在不惊动神策军的情况下穿过这里,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条暗渠干系重大,本就在神策军戍卫的范围之中。

因此,李烈与武敏一行人的行动若要成功,必然要得到左右中尉至少一人的默许,否则绝无可能……换句话便是,武敏和神策军交谊匪浅。

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允许自己的军队,掌握在他人的手中。

 

与此同时,长安,慈恩寺内,年迈的寂如坐在佛堂内的蒲团上,一声一声地敲着木鱼,武敏穿着便服,看起来和普通的闺阁少女没有多大的分别。

“叔叔……”武敏唤了一声。

寂如深深叹气,老去的身体越见佝偻:“阿敏……你自小便聪慧伶俐,你父亲当时十分开心,又十分忧虑。”

“哦?父亲忧虑什么?”

“他……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你当真入了朝堂,需知伴君如伴虎……”

“我知道……”武敏笑了笑,眼眸明亮如星:“叔叔是不是忧虑武家和鱼中尉的关系被圣上察觉的事?阿敏已经安排好了,叔叔大可放心。”

寂如摇了摇头:“一个人若是十分聪明,也是好的,万事快人一步,便可保性命无虑……就怕人有些聪明,又不够聪明,还要自作聪明。”

这话听起来十分刺耳,武敏蹙了眉,不服气地把头扭向一边。

“你故意和鱼中尉交恶,演了一出好戏,又和左中尉仇士良交好,是想以此转移视线么?”

武敏不快地哼了一下。

“过犹不及……”寂如长叹:“过犹不及啊……过则伪,伪则妖,你年轻气盛,做事总是烈火烹油……你知不知道,御史台命你审查神策军的命令,其实来自于当今陛下?”

武敏神色黯了黯,语气也轻了许多:“我知道的……但是陛下已经怀疑……我没有办法……”说到此处,武敏又顿了顿,满目决绝:“叔叔,无论如何,阿敏必定不会连累武家的!”

木鱼声停,满室凝重,寂如从蒲团上站起来:“叔叔只希望,你和灼衣都能平安……”

 

堆雪阁前,天色阴阴欲雨,木芙蓉在风中轻轻颤动。夏夷则看了云门剑许久,不发一言,眼眸犹如深潭。

沈夜看了看天空,提醒道:“要下雨了。”

“哦……”夏夷则开口,说的话完全与天气无关:“我不知你……短短的时间内,似乎和武御史相处得不错?”

听到武御史三个字,沈夜微微地笑了起来:“她准许我看书,是个很好的人。”

“朕何时不准你看书了?”夏夷则语气淡淡的,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可长时间跟随他的宫人却觉察到了其中似有若无的怒气。

“你何时准许我入弘文馆看书了?”沈夜反驳,语速急了一点。

“朕还没有问你结交朝臣之罪,你倒对朕出言不逊?古往今来,你也是头一人了。”夏夷则笑了起来。

“你在生我气,还不允许我辩驳两句?”沈夜看着夏夷则,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朕……”夏夷则长袖一甩,背过身,话里的温度降了几分:“朕念你前尘倥偬,又初生不知世事,故而对你多有包容……朕宽纵于你,可不是要你和这宫内外的人来往过密,欺瞒于朕!”

“我何曾欺瞒过你!”

“那你和武敏擒拿鱼弘志——”说道此处,夏夷则猛然收住了话。

这是怎么了……他扶住额头,身形有些站不稳。

“武姑娘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入营,我碰见了去帮她,哪里有错?!又欺瞒了你什么?”沈夜看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帝王,心中莫名生了一股怒气,重重地将手中的佩剑掷向地面,剑尖在石板上猛地一磕,便断了一小截。

夏夷则看着地上的断剑,双目细细地眯了起来。

“你们都退下。”他摆了摆手,侍立的太监宫人如蒙大赦,神色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酝酿已久的雨水就在此时落了下了。夏夷则自小畏寒,眼下寒冬还早,就已经早早穿了裘衣,冰凉的雨水落进他脖子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要在这里淋雨吗?”沈夜依旧一脸不快,却还是伸出手,想拉他去躲雨。

夏夷则愣了愣,也没有回应,直接错过沈夜,走进了堆雪阁,沈夜为了躲雨,也跟了进去。

阁内,夏夷则拥裘倚在窗边,看着外面朦胧的大雨,沈夜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要也站在窗边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晦暗下来后,他听见身边的帝王说:“儿时,朕的……父皇曾说过,帝王之术,在于用人。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若要用之,无非在于在于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法,或以理晓之,或以情动之,或以利诱之,或以权许之,以勋加之,以力迫之,以刑慑之,不服则杀之。”

“朕……”夏夷则停了一会儿:“朕登上这皇位,深宫朝堂之上,如今践行的,无非就是那几句话……谋划权衡,拿捏揣度……”

沈夜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

“可是……当你自舍身木出生后……”夏夷则皱了皱眉:“朕见你净纯懵懂……便不想揣度于你……可你却还是涉身了朝堂政事……”

听到这里,沈夜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情绪异常的原因,他非常真诚的说了一句:“可是我确实没有欺瞒你的地方。”

夏夷则突然觉得头疼:“你或许真的无心,却难保他人有意。”

“这……”沈夜突然有点理解了书里说的宫廷复杂了……原来这里这么令人不快活,既然这么不快活……沈夜仔细想了下,决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TBC

话说小时候吃过木芙蓉,但是已经忘记好不好吃了。。。只记得白白的,秋天凉凉的时候开,起雾的时候,雾中的木芙蓉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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