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十七)

十七

乾安元年十月,御史台弹劾神策军右中尉鱼弘志案,经刑部及大理寺反复核查后,案子的结论被呈到夏夷则面前,当时的浴堂殿内,刑部官员跪了一地,为首的反复斟酌,试探地问道:“陛下……这……要如何判?”

年轻的帝王手执朱笔,珠冠摇曳,一身银边暗纹的黑色常服,衬得人颀挺如玉树:“自然是按李朝律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于是,鱼弘志被革去了神策军右中尉的职位,同时,夏夷则又下了一道旨意,念鱼弘志领神策军护卫京畿社稷多年,小节有失,大节不亏,故而封武肃公,子孙世代,享其勋荣。一降一升,恩威并施,即去了军权,又安抚了人心。

至于武敏,虽为公办,然行为过激,冲撞折辱了右中尉,被去了监察御史一职,贬为淮南道滁州司马,于十月中旬正式远去南国赴任。

武敏动身的那个清晨,黄荣轩送她出了城,依旧是经灞河的兹水驿出发,策马南去。

十月中旬的长安,气温已经很低了。灞河两岸的垂柳一片萧瑟,黄叶纷飞,武敏依旧是牵着自己的花斑白马,覆纱的斗笠低低地垂下,遮住了面容。

黄荣轩牵马与武敏同行,一边用扇柄拂开日益凋零的柳枝,一边说道:“苏工部联了你们同届的进士,在兹水驿摆了酒水,为你送行。”

苏工部指的是这一年的探花郎苏河,因去了尚书省下的工部,因此被人称为苏工部。

武敏听了,颇为以外:“我以为自己挺召人厌的……”

兹水驿外,以苏河为首,几十个年轻的面孔站在黄叶飘落的秋风里,遥遥地等着,祭祀路神的酒水果品早已摆好,三蛀清香,白烟袅袅。

苏河一看见武敏和黄荣轩,就迎了上来,一番客套之后,武敏随众人到祭台下一起祭了路神,饮了离别酒。苏河一如既往地诚朴,言行间还没有久居仕途之人的沉敛晦涩,一腔的不平与郁闷都写在脸上,他敬了武敏一杯酒,认真地说道:“武御史虽为女儿身,可胆识气魄,远胜过我们这些须眉,本是不畏权贵尽忠职守,却遭来今日横祸,陛下实在昏——”

一句话没说完,被武敏一个手势急急止住:“圣上所谋深远,不是我等为臣者可以妄加揣测……苏工部,这话以后可不要在人前说了。”

“……”

苏河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武敏犹记得这年的春年,她在这里送侄儿武灼衣去了陇右,想不到半年之后,就到了她自己离开的时候。黄荣轩看了看她,重新倒了一杯酒,捻起地上一点黄土洒入杯中,递给了武敏:“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武御史,此去图南,一路顺风。”

“多谢……”武敏接过酒一饮而尽,然后与众人道谢告别,转身上马,一路南去。

送了武敏,众人陆续散去,黄荣轩和苏河走得晚些,慢悠悠地在灞河岸上散步,忽见路边一个年轻人一身粗衣,用头巾故意遮了脸,看起来像是农夫,可那身姿作派,又矜持贵重,根本不像个农家的人。旁边的苏河一下子认了出来,高声打招呼:“薛大人!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这个人,正是榜眼郎薛翎。

薛翎的身体明显僵了僵,脚步仍是不停,急急地往前走,于是苏河快步追了上去,一手拍在薛翎肩上:“薛大人!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

“……”薛翎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脸色有点青。

苏河看了看薛翎,恍然大悟:“薛大人可是来送武御史的?奇怪……刚才怎么不见你?”

“路过而已,谁来送她?”薛翎忍无可忍,转身离开,任凭苏河在后面怎么叫也不答应。

黄荣轩在后面哭笑不得,追上苏河,忍着笑意道:“苏工部……你还真是……”

“怎么了”苏河困惑道。

黄荣轩摇了摇扇子:“我怕你是得罪薛郎中了……”

“不会的。”苏河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我看薛大人胸襟开阔,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不斤斤计较?”黄荣轩好笑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灞河之岸,薛翎步履匆匆,苏河不知所谓,黄荣轩笑意满满,青天之上,又是一路南去的鸿雁。

 

武敏赴任的次日,吏部自尚书到郎中,均被宣至浴堂殿召对,薛翎亦在其中。

此次召对之事,说起来还是一个历朝历代的痼疾,吏治腐败的问题。讨论之后,吏部众人均认为治理腐败,还是应当严刑峻法,且要持之以恒,二者缺一不可,虽不能根治,却能将腐败的程度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毕竟,完全杜绝官吏贪污,终究是不可能的事情。

“亦是只能如此。”夏夷则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到薛翎身上:“薛郎中,你前几日呈上的折子,写的却是要对百官厚俸高禄,可否给朕解释一下?”

薛翎正了正衣冠,笃定地自人群中出列,行礼回禀道:“臣所言厚俸高禄,所倚仗的前提乃是不遗余力的清理贪腐,且针对的不仅是京畿之臣,更着重边吏。据臣所知,河东、陇右、鄜坊、邠州等边远之地,文官匮乏,地方郡县日常难以运转,多形同虚设。究其本因,一则边地清苦荒僻,人多避之,二则边吏俸禄发放滞后,多被私吞,以致边吏无俸可领,疏于本职,甚至弃官而去……因此臣以为,对边吏俸禄,尤应厚之,于州府设观察判官,专司此项钱银流向,按月发放,不可拖延,不可为它挪用,若有违规,则判官远贬。”

“哦……”夏夷则好好地看了看殿下的榜眼郎,那人一身朱红的朝服,腰间挂着银鱼袋,身形纤细,五官略有女相,眉色青青,唇色嫣然。夏夷则捏了捏手中的折子,那道折子正是远戍陇右的武灼衣发回来的,陇右二十洲府衙空落,文官匮乏,武灼衣急急地要朝廷派遣官吏。

“依薛卿所言,吏部同户部共议甄详,速去办理。”

“圣上圣明!”满殿的官员跪了齐齐行礼,领旨而去。

薛翎站在浴堂殿内,一身世家贵族的风姿,优雅卓然,完全没有昨日的窘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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