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十八)

十八

自十月新帝开始补充边吏,整肃全国吏治开始,上至帝王,下至吏部、刑部及大理寺,各处都忙成了一团,高官巨蠹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整个李朝为之震动,长安城内人人自危,一片肃杀。

十一月,夏夷则颁布了一道及其严酷的旨意:内外文武百官若受贿的丝绢超过三十匹,则处以极刑。

李朝缫丝业发达,南北丝织产地多,品质好,因此在流通之中可以作为货币易物,三十匹的丝绢约等于三十五两银子,可以够普通人家一年半的用度。

此旨一下,满朝哗然,四相之一的门下侍中劳壬上谏:“水至清则无鱼,人之察则无徒,明而有所不见,聪而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则百官安心,国蹈正轨……”

夏夷则朱笔批曰:官吏贪腐,所涉乃李朝律法,与德行无关,朕于德行不求备于下,然律法则秋毫不容有犯。

劳壬无言,不再劝谏,此后官场震荡越来越激烈。

动荡的忙碌之中,时间过得飞快,大明宫内草木枯黄凋零,每日早朝的时候,会看到温凉阁外覆盖着一层白霜,在凌晨浓重的夜色里,映出北天越来越稀少的星光。夏夷则畏寒,每日大早上朝的时候,会在锦衣长袍下再穿上用白鹅肚腹上的羽绒做成的中衣,外面则披上银色的狐裘大氅,怀里则抱上一个瑞兽盘亘的暖炉。

十一月末的一个黄昏,天上悠悠地飘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那时夏夷则正在温凉阁伏案批改奏折,觉察到窗外的雪花,便停了笔墨,伏在窗边看雪。

桌子上的折子,除了日常政事,更多的则是进言早立后宫之主,延绵子嗣,以固国祚。这样的奏折,一开始仅限于礼部的官员上疏,中秋之后,其它省部的官员也开始进言,到了如今,每天一半的折子都是在说这个事的。

夏夷则揉了揉眉心,今年,他已二十五岁。

李朝皇子大婚,多在弱冠前后,随后分府授爵,自立门庭。夏夷则十九岁时因嫡位之争,流离在外,之后又陪伴阿阮走遍四海列国,等到阿阮化为露草,他回宫争位至今,已过去六年,早已经过了大婚的年纪。平常皇子二十五岁时,估计子女已经蹒跚学步,但夏夷则依旧迥然一身,也无怪乎百官催促得紧。

只是……脑中碧色的身影徘徊不去,长留光明的姑娘早已不在,曾经沧海。

雪花落在窗棂之上,随即化成了水,夏夷则左手的无名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想着他大概总是需要一位皇后,更需要一个继承人。

十二月,天地肃杀,一片雪白。

腊月二十三日,百官放了七天长假,夏夷则也照例落笔封玺,朝中难得清闲,而负责宫内衣食住行的殿中省,因为要准备过年的各项事宜,则异常忙碌。

封玺之后,大明宫内洋溢着久违的喜气,只是在夏夷则眼里,热不热闹,都没有多大的差别,于是进了桃源仙居图,在图中的冬雪里泡温泉。

仙居图中,有春夏秋冬四季,冬季那里,一泓温泉热气袅袅,岸上一片洁净莹白,几簇修竹雪满枝桠,错落地点缀在岸边,越发青翠,一株红梅老干遒劲,低低地俯卧在水面上,灼人眸眼。

夏夷则空暇的这几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中渡过,昔日好友的音容,时时浮现,或在花影灼灼的桃花下,或在白气蒸腾的温泉边,或是芙蕖正好的小亭中,或是月铺泻的矮窗前……

只是昔日几人在,天涯孤棹还,碧衣的姑娘早已离去,而留下的乐无异和闻人羽,夏夷则希望……再也不要和他们相见。长安的一场大火,照亮他的君王之路,这条路上,从那夜大火中无数失去的生命开始,从此之后,怕是还会染上更多人的鲜血……

——人只活一次阿,那麼多人就这样死了,想想就觉得……唉……

——偃甲永远比不上活生生的生命,那怕是一只飞虫,也比最精密的偃甲更珍贵。因为生命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重来。

——就算有什麼理由,杀人就是杀人……人只能活一次,夺走别人的生命,本就是莫大的罪过……

那是乐无异曾说过的话。

对于生命,年轻的偃师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那样一个心思纯净,对生命敬畏珍重的人,对于夏夷则帝王路上投下的阴影,会接受多少呢……

或许根本不会接受多少……或许随着夏夷则手上的杀孽一点一点加重之后,他们会走向反目的道路……又要走上可以理解,却不能认同的路,各执己见,兵刃相向,为了各自坚持的道,生死相搏……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要再见了……

再也不要见了。

岸边红梅负雪,夏夷则将身体埋入水中,在梅树下蹙眉睡了过去。

转眼到了除夕夜,按例本应在麟德殿举办皇室家宴,但是夏夷则后宫空悬,唯有几位先皇时代的太贵妃,太妃,膝下更无皇子公主,因此礼部把家宴改成了国宴,安排除夕夜百官携家眷共聚麟德殿守岁,这样便热闹了许多。

除夕夜,夏夷则祭拜完先祖,从祠堂动身前往麟德殿的时候,发现许久未见的沈夜也在随行的侍卫之中。夏夷则颇为意外,问了一下身边的殿中省少监,才知道沈夜因为剑术出色,已经被禁卫指挥提拔到了皇帝的近侍之中,除夕夜正值沈夜担职。

沈夜觉察到了帝王审视的视线,有些尴尬,不禁回想起本来说好的,要和邻床趁休假时一起出宫,可真到了时候,却又硬着头很不好意思地爽了约。

对方那时很疑惑,问道:“你有什么急事推不开么?突然就不出去了……”

沈夜扭过头避开对方的视线:“额……就是突然不想走了……”

对方大笑:“又不是不回来?只是出去喝酒而已……怎么说得像是一去不回的口气?”

“……”沈夜咳嗽了一下,尴尬地沉默下来。

到了麟德殿后,只见整个殿内,紫绶朱衣,银冠玉履,女眷的妆容尤其夺目,比中秋宴饮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次夏夷则没有再早早退席,目光扫过众多女眷,视线不知道落于何处。

两队百余人的乐班分布在麟德殿两边,开宴之后,奏起云韶雅乐,殿上诸人作赋吟诗,歌功颂德,来往唱和,看起来甚是和谐。

夏夷则撑着头倚在高位之上,一杯一杯地饮着当初盈虚真人恋恋不舍的玉髓沉香,酒气微醺,光华流转,夏夷则整个人宛如芝兰照水,夺去了席上大半女子的目光。

众人酒兴越来越高,夏夷则面前的一壶玉髓沉香也慢慢见了底。殿下侍立一个面生的太监立马走上来续酒,但是想到第二日还要设宴接见外国使节,开玺动笔归政,实在不宜再喝了,便摆了摆手,示意太监不必再续。

或许是夏夷则的动作太过轻微,那太监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仍然弓着身子毕恭毕敬的呈上酒,可脚下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快,旁边的少监正要开口喝斥,刹那间,夏夷则一脚踢起面前的案几,吓得众人鸦雀无声。

待众人看清殿上的情形,只见那个案几险险地挡住了那个太监朝帝王泼去的酒水,顷刻间被腐蚀出了一道一道狰狞的凹槽,那个太监一击不中,又亮出袖中的短匕,朝夏夷则急攻过去。

咫尺之间,险象陡升,殿中少监尖利的声音刺破了熏热的空气:“有刺客!护驾!”

TBC

这一周。。也许可能更新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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