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四四)

四四

镜湖,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真的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没有波纹,没有水光,坚硬平滑的湖面如冰似玉,清晰地倒影着一切。

此刻,镜湖中一身白绨衣的上古神女,漠然地看着闯入这里的人,眼眸冰冷得如同镜山的风雪。

阿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白衣女子,颤抖地开口:“清姐姐……你不愿意救刑哥哥么?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清商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阿若面前,突然一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完这话,她又伸出手探向阿若怀中的那颗头颅,目光复杂:“真的是好久不见……”

还没有等到清商的手指碰到那颗头颅的脸颊,阿若猛然站起来,警惕地退了几步,将怀中的头颅抱得更紧,死死地盯着对方:“清姐姐果然……果然是不喜欢刑哥哥的吧?你们明明是夫妻,他明明那么回护你,你却不愿意救他,这对你而言,明明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听了那话,清商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拢进袖中,带着几分讥诮:“二人之事,岂容第三人道也?倒是阿若妹妹,还知道我们是夫妻,你既认了他做哥哥,何曾喊过我一声嫂子?”

“……”阿若愣了一下:“原来你是介意这个么?是阿若不好,思虑不周……嫂嫂,请原谅阿若,刑哥哥性命为重,请嫂嫂早些救了他,阿若事后一定好好向嫂嫂请罪!”

夏夷则扶着沈夜,站在镜湖之上,静静地看着眼前一红一白的两位神女,蓦然间,有一缕凉意从他的脖颈间传来,他用手触碰了一下,发现是一抹水渍。

“下雪了……”夏夷则攀在沈夜的耳边,极其轻柔地说。沈夜仰起头,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纷纷扬扬的雪花缓缓落下。

清商在雪中沉默了很久,才隔着雪花开口:“好……我救,你把夫君的首级交给我。”

阿若抱着刑天的首级,半天没有动,直到清商开始不耐,这才一步一顿,走了过去,将刑天的首级交到了清商的手中。

直眉飞鬓,深目薄唇,那个人的五官和上古的时候毫无二致,依旧那么温和沉静。清商的指尖滑过那人挺立的鼻梁,又抚过那人紧闭的眉眼,喟然一叹:“夫君还是原来的样子,阿若妹子也变化不大……可我却已经老了……。”

镜湖之内的雪越下越大,隔着风雪,众人有些看不清清商的影子,只能听见她的声音:“阿若,我最后问你,当年,你有没有……有没有……”

清商没能再说下去,而阿若的回答也十分干脆:“我没有!我只当他是哥哥!没有存一丝一毫其它的心思!”

“哥哥?”清商一阵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么?好啊,好一声哥哥,好一个妹妹……你我皆为女子,这样的说辞,你骗得了他,如何骗得了我?”

“所以说,你始终不肯相信我。”阿若低下头:“嫂嫂,那怕只有一次,你肯相信我,我们又何至于此?”

“……”清商沉默下来,望着怀中的刑天,兀自呢喃:“雪影含花落,云阴带叶昏。银汉渡孤影,犹是未亡人……”

 

清商原本是上古的神女。

九天之上有天河,天河中有一座星辰宫,黄尘之下有忘川,忘川之中有地幽宫。

两宫之中,各有一座巨大的虚空命盘,天地万物自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一生的轨迹就已经刻在了命盘之上,清商,本是星辰宫虚空命盘上缺损的一角。

那一角从命盘上剥落,一直无知无识,飘荡在茫茫的天河之中,千万年之后,终于有了灵识,化作了一个白衣的女子。

“阿若……”清商重新看着她:“我一直羡慕你生于厚土大地,可以无拘无碍,而我自化形以来,就被天皇伏羲的结界困在了银河人迹罕至的岸边,岁岁年年,不见人烟……”

虚空命盘上的轨迹,即便是神也不可轻易更改,而清商脱胎于命盘,可以说她自己便是命运本身,这种力量,让天皇也为之忌惮,又更加忌惮清商为外人所得,于是权衡之下立了结界,索性将她困在了方寸之间。

清商自诞生开始,就一直处在结界之中,不识喜怒哀乐,更不知爱恶欲惧,只以为人生来便是如此,每日在天河边临水照影,也不觉得孤寂。

这样年复一年的日子,直到炎黄座下的刑天与应龙相争,才被打破。

那一日,清商坐在天河边,裸着双足戏水,远远地看见下游织女星的方向,有金色的龙影若隐若现,不久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下游一路荡来,震得星辰宫都有些微微地抖动。

后来,那金色的龙影升到了更高的地方,清商仰着头一直注视着那团影子,发现在耀眼的金光之下,似乎还有一个略微黯淡的墨影,和长龙交织在一起,金戈相击,发出悠远绵长的声音。

两个影子越升越高,直到再也看不见,清商揉了揉酸酸的脖子,欠了口气,撩起衣裙从河中收回双足,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在河岸睡了过去。

等到她一觉醒来,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个从上游飘来的黑影。

等到那个影子飘得近一些了,清商才发现那是一个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存在,都是两手两足,一颗脑袋,那是清商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接触到和自己相似的物种。

伏羲的结界阻隔了她往来的自由,却没能阻断她灵力的流动,清商对那个突然闯进来的黑影过于好奇,便勾了一颗河中的星辰浮出水面,挡住那个黑影,然后让那颗星星移到了离自己尽可能近的地方。

离得近了,清商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黑色的长衣,银色的边,长长的发丝十分凌乱,五官温暖和煦,双目紧闭,红色的血迹从他身上渗出来,流入河水中,变成絮状的丝丝缕缕,缠缠绵绵。

 

那便是刑夫,也是后世的刑天。

没过多久之后,清商便看见那个黑衣人醒了过来,悠悠地坐在星辰上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身上,许久没有移开。

清商一边梳理着自己越来越长的头发,一边晃动着浸在河水中的双足,迎着对方灼灼的视线,心里思忖着这是谁家的姑娘呢,生得这样好看。

似乎过了一刻钟,她才听到对方开口,音色与自己很是不同:“不知仙家如何称呼?在下神农座下刑夫。”

清商想了想,回答到:“清商。”

那个人听了,笑了笑:“很好听的名字。”然后跳入河中,涉水而来,谁知道没走几步,便触碰到了伏羲的结界,肃雷自更高的地方乍然落下,硬生生地劈在了他的身上。

此事后来惊动了天皇伏羲,于是伏羲将结界的范围又扩大了许多,自此之后的千百年,清商再也没有在那么近的距离上见过那人,只能时不时地隔着遥远的天河,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玄色的衣衫,有时候也会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

黑衣的陌生人宛如天河上的一个微波,尚不及卷起一朵浪花,就归于沉寂。

清商本以为以后的日子也会同以前一样地过下去,直到那一日,天柱倾颓,耸入天河的不周山骤然坍塌,往日流光溢彩的河汉变成了狰狞的红浆,头上的苍穹裂开了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星辰燃烧,带着火焰坠入大地,困住清商的伏羲结界,也在这场灾劫中分崩离析。

失去了结界的束缚,清商茫然无措地随着星辰坠入人间,穿过厚厚的黑云,落向焦黑的大地,大地上到处都是雄雄的火焰,生灵涂炭,尸骨塞川。清商在地上一边救助那些受灾的生灵,一边漫无目的的流浪,流浪之中,她看见了许许多多从未看见的东西,听说了许许多多从未听过的故事,才明白了山川之大,天地之广,而自己长久以来困居一隅,竟是那样狭窄浅薄,犹如井中之天。

流浪中,她也听说了天地诸神为了灾后的三界奔走辛劳的故事,例如天皇伏羲铸神剑斩鳌足以撑四极,例如地皇女娲炼攒黄土延绵人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又如人皇神农除秽恶以正清气尝百草以授岐黄辩五谷温饱人间……当然,她也听说了那个刑夫的故事,比如刑夫奉神农命,作扶犁之乐,制丰年之咏,又比如刑夫斩杀了灾后出现在昆仑的凶兽,使烈山部能顺利地从山中取出补天用的五色石,又比如传言他似乎忧虑天河受损,常常上九天助水神共工疏导天河,在河边徘徊不去等等……

许久许久之后,大地灾劫平复,天皇伏羲在此时似乎终于发现天河边少了一位神女,故而遣神将下界捉拿。

那时清商尚不懂得自己拥有的力量,只知道东躲西藏,在人间漂泊许久之后,蓦然想起了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刑夫,因此一路打听,千辛万苦地找到了常羊山,只是到了那个地方,才发现那里既没有神农,也没有刑夫。

常羊山的姜水之畔,清商闭上了双眼,发现自己真的无处可去了,天边,捉拿她的天将驾着彩云越来越近,清商转过身面对着一众天将,张开双臂向后倒下,将自己沉入了姜水之中。

冰凉的河水中,有人突然搂住了她的腰,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了河边,清商睁开眼,发现把她捞起来的,正是那位许久不见的刑夫。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刑夫,满脸都是她无法理解的惊惧和心痛,定定的望着她,哑着嗓子说:“常羊山山神告之我此处有异……我差一点,就来迟了……”

清商下意识地往对方的怀里钻了钻,闷闷道:“他们来抓我回去,可我不想再回去了,就来找你了。”

“嗯……”清商感到自己的背被对方安抚似的拍了拍:“你愿意来找我,我很开心,既然你不愿意回去,那我去把他们赶跑。”

刑夫说到做到,明明看起来一副风雅温柔的模样,却偏偏使了一柄骇人的巨斧,将追捕清商的天将,一个一个地赶出了常羊山。

天皇震怒。

下共工与刑夫战,共工败之,又下应龙,两方皆伤,又下赤水女子献擒拿清商,女献却没有出手,只是对清商说:卿之所祸,起于命轮之身,毁去此身,自可令天皇安心,自在人间。

此后的第二天,清商自愿随女献归天,百日后,重回常羊。

那是一个花木葳蕤的春天,常羊山一片新绿,重伤未愈的刑夫怅然坐在姜水之畔,再次看到那一抹素色的时候,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直到对方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他终于确信了这一幕的真实,重重地将对方拥入怀中:“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我去哪里呢?我只认识你啊……”

“那……”刑夫松开清商,深深地望着她:“以后一直留在这里……做我得妻子好不好?”

清商垂下眼睑,脸颊发烫,低低地回道:“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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