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一)

五一

八月初,江南暑气渐退,凉风初起,沈夜从晋陵起身,一路走走停停,悠然前往姑苏余杭。

这一路上水路居多,从洢水到芙蓉湖的那段路程,从衣青安排的船只赫然是那夜荒唐过的画舫,沈夜置身其上,当日的回忆历历在目,让他颇有点如坐针毡。

芙蓉湖位于晋陵东南,湖面狭长,呈东南——西北走向,两岸山高林深,颇有三峡幽邃奇谲的风貌。当初沈夜奉命前往晋陵郡的时候,虽然走的是江水一路东下,可那时他心有所虑,一路急行,也并没有多注意沿途名扬四海的三峡奇景,如今终于得闲,这才可以好好地看看两岸的山石草木。

从衣青严格地执行着帝命里要让这位李大人尽领江南山水民俗的旨意,每到一处,有什么土产必买,有民俗必讲,至于山水之中的奇闻典故,更是洋洋洒洒,一路不停,向沈夜尽职尽责地介绍着。

画舫悠悠地行驶在湖面上,轻风拂面,物移影动。从衣青倚在船头,一头长发被高高束起,扎成马尾,又换了一身玄衣长靴,手中摇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折扇,兴致勃勃地说道:“不瞒大人说,这芙蓉湖虽然也不错,可它的源头才是好的!芙蓉湖发源于距此九十里的大源乡,那里盛产乌桃,一到春天,整个大源一片云蒸霞蔚,延绵数十里不绝,属下这些年也就赶上了一次,实在是终身难忘,终身难忘……”

沈夜坐在船舷边,静静地听着。

“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大人要是感兴趣,来年可以去那里看看!”正说着,从衣青余光扫过沈夜,发现对方脸色似乎带着一抹不太正常的嫣红,吃了一惊,立即跳起来走到对方身边询问道:“大人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发热了?”

“无妨……”沈夜侧过脸,躲开了对方的视线:“姑娘请继续……”

“唉不行不行!”从衣青看了看日头,算了下时间:“大人再忍忍,等靠了岸属下就去请大夫。”

“我……”沈夜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那个姑娘又匆匆回到船头,双手像羽翼一样展开,闭上双眼,似乎在感受着气流的运动。

片刻之后,那姑娘回头,皱眉道:“风太轻了,方向也不太对,咱们要赶时间,大人抓紧了!”

一言既毕,从衣青双手一挽,顷刻之间,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白鸟从她身上化形而出,展翅直冲蓝天,惊起了两岸无数飞鸟。

白鸟冲上云端后,又立即俯冲而下,而身形则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转淡,等到白鸟冲入画舫,实体早已不见,只剩下乍然而起的西风,将画舫的桅帆满满地扬起,整个画舫像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我真的没事……沈夜本想说这个的,不过目前看来,似乎真的来不及了。

而从衣青则稳稳地立在船头,控制着风向和速度,使画舫快而平稳。看了这一幕,沈夜明白了眼前这个有些跳脱的姑娘,何以能经过丽竞门严苛的选拔,成为月字番门人之一了,单是这份操纵风系束术法的能力,即便是放在昔日的流月城,也是颇为拔尖的。

 

修习五行术法,达到流水飞花皆可杀人取命的地步,事实上并不太难,然而想要更进一步,臻至大境,却是非常不易,每进一步,无异于登天。像从衣青这样,在一段时间内改变物候风向,御风破水,这已是流月城高阶祭祀的水准。

而五行术法的最高境界,乃是行云布雨,流金化火,与时序融为一体,醒则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喜则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忧则秋刑急明,万物以衰,昏则阳气闭藏,万物临寒……而这样的境界,已经可以称之为神了。

在从衣青御风急行之下,画舫很快就出了宛如一线的芙蓉湖,在无锡境内的九龙山靠了岸。登岸之后,从衣青急急忙忙了去请了一位老大夫给沈夜诊治,最后发现沈夜除了有穷林留下的积伤,并没有其它什么毛病。

沈夜收回自己因号脉而露出的手腕,脸色一片平静,再不见画舫之上的嫣红绮丽,淡淡道:“说了没事的。”

“这不是不放心嘛……”从衣青笑了笑,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不然她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入太湖的路程,比起穿过九龙山,其实直接在无锡境内沿着江南运河的分支,就可以以最快捷便利的方式进入太湖,但他们这一路毕竟不赶时间,只为寻山访水,因此从衣青在事先安排的时候,在那位大人的身体状态和山水之趣间取了一个平衡,最后的安排里虽然仍然以水路为主体,但偶尔放弃水路,走一走陆路爬一爬山,想来也是不错的,更何况还是江南颇负盛名的九龙山。

入了九龙山的范围后,从衣青因为还是担心那位大人的身体,并没有立即安排进山,而是在山脚村落盘桓了数日,让沈夜好好地修养了一阵,待备好一路的饮食夜宿后,这才在第八天的凌晨牵着两匹马,笑眯眯地带着沈夜出发了。

除了两人骑行的用马,从衣青卖了画舫,又买了另外四匹骡子,分别驮着换洗的衣物,夜宿的毛毡大氅,医治沈夜内伤的各种药材,三餐饮食,糕点,香料,丝绸,瓷器,茶叶,笔墨,书籍,盆栽等等……

“……”沈夜扶额,无力地看着那四头骡子,前面的几样行李还可以看作是必需品,至于后面的……沈夜指着骡子背上一件越窑的青瓷:“从姑娘,这个?”

从衣青瞧了瞧那件质地细腻釉色清莹的瓷器,欢喜道:“大人果然很喜欢这个?”

“喜欢倒是喜欢……”沈夜犹豫地点头,他似乎想起自己在晋陵治所闲逛的时候,确实在街边的店内流连这件青瓷许久,可他并没有买下来,而此刻,那件瓷器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实在是……

“哈!果然!”从衣青哈哈一笑:“我见大人似乎特别钟情此物,就顺道买下来了。”

“……”沈夜沉默了一下,有些艰难道:“女子为男子出钱置物,似乎不太妥当?”

“我没有出钱。”从衣青听了那话赶紧拜手:“都是夏公子出的!”

夏夷则在回京之前给从衣青的那道旨意里,其中关于银钱置物方面的吩咐,从衣青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之后,精辟地将圣意总结成了六个字:不差钱,买买买。

身为丽竟门人,圣旨高于一切,自然是要彻底贯行的。

于是沈夜的抗争完全失败,四头驮着大包小包的骡子跟着两人一起进了九龙山。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

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

曾是厌蒙密,旷然销人忧。

 

九龙山虎踞无锡之西,山中景致,幽深寂邃,别有风姿,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沈夜和从衣青入山后不久,一片云雾从西边的山岭间一路逶迤而来,等飘到他们那里的时候,山中就开始下起了沾衣不湿的细雨。衣青将骡子上的两套披风斗笠取出来,跟沈夜一人一副,骑马踏着山路缓步而行,云雾就飘渺在他们的四周,远方露出云层的山岭宛如海中的浮岛,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路上,从衣青依旧很活跃给沈夜讲着这九龙山的来历和典故,山中寂静,更显得她声音清脆如鸟鸣,衬着骡子脖间的铃声叮当,让整个旅途都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咱们在山里走上一天,就可以到达前面的登仙台,我在村里打听过那里的地形,都说那里背风临水,环境不错,正适合晚上安营扎寨。”从衣青说道。

说起九龙山的登仙台,沈夜想起来当初在宫内啃书的时候,似乎见过《东梨堂志异》里提到,说南朝梁高祖年间,江南突然出了一个擅于弈棋之道的少年,名赵远,字长辽。赵长辽在十年间将南朝成名的高手一一击败,其间对局百余盘,竟没有一场落败,后来收了一个弟子,姓氏不详,只知道名字叫做衍光。

赵长辽独步天下但求一败之后,就开始一心培育他唯一的弟子,见于记载的最后一局棋,便是在九龙山的一处深潭边下的,据传下完那局之后,赵长辽羽化登仙而去,徒留他尚且年轻的弟子,于是后人便将赵长辽羽化的地方称作登仙台,据说他们当年对弈过的石盘至今仍保留在那里。

沈夜听从衣青提起登仙台,忍不住说起了这个典故,谁知道从衣青听了,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听说过,但是九龙山下百姓间流传的,可不是这样的。”

“哦?”沈夜有了兴趣:“当地百姓是如何说的?”

“赵长辽根本不是登仙去了,而是死在了他那个弟子的手上。”

“这……”沈夜讶然。

“大人有所不知,我爷爷也好下棋,小时候曾跟我说,棋道之上,无论如何天纵英才,也不可能终身不败。而且……”从衣青缓了口气,接着说道:“棋道极其费脑,一个人的一生,只有再少年的时候脑子最活,棋力最强,这之后,年长日衰,棋力只退不进,长江后浪推前浪,只要还在棋坛之上,无论以前多么厉害,都会有被打败的那一天。”

“你的意思是说,即便如赵长辽,也会有负于敌手的时候?”

从衣青点了点头,又鬼笑道:“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那人在失败前突然死了的话……”

听了那话,沈夜一怔,随即恍然。也是,比起日后在一场又一场的失败中消耗掉早年打下的声名与荣誉,要是突然死了,就全了一生不败的神话,在世人眼里成为一个巨大的遗憾,又成为一个无上的圆满,从此,将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这个,衍光就杀了他的恩师么?”沈夜问道。

“其中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从衣青皱眉:“另外一种说法,则说是赵长辽自己求死。”

“原来……如此。”沈夜撇开头,看着山间流动的雾霭,不禁轻轻一叹。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生命最为灿烂辉煌的时候戛然而止,如此,也就不见花落与白头了。这个赵长辽,想来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沈夜这样想着,又听见从衣青很是不爽地嘟囔:“我还是觉得赵长辽太过执着于胜负拉,棋盘之上,非胜即败,寻常得很,多少胜绩都会褪色啊……你看赵长辽,现在世人还不是因为他当年留下的棋谱才记住他的,谁知道他究竟赢了多少场,他也真是想不开!”

 

“毕竟……人生有大美……”年轻的姑娘又嘀咕了一句:“这么想不开去寻死腻活的……好可惜……”

“你……”沈夜看着马背上的姑娘,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姑娘说的是……”

那个笑容,让从衣青看呆了过去,脸色一下子爆红起来:“哈哈……哪里哪里……”

“姑娘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沈夜补充了一句。

从衣青东顾西盼地挠了挠头:“额……这,这样啊……不晓得大人的故人是?”

“他……”沈夜勾起唇角,眼中一片柔和:“他是我的弟子,与姑娘一样,敬畏生命,真诚坦荡,光华灿烂,心之所向,无惧无悔。”

“这……”从衣青再次红了脸:“大人……这,这是在夸我么?”

“是。”

“这这……哈哈,你可不要夸我!”从衣青在沈夜温和的目光中,手足无措:“我这个人可不禁夸,我会得意的,真的会得意的!”

看着对方赤红的脸色,沈夜摇了摇头,再次笑了起来。

 

是夜,两人果然走到了传说中的登仙台,仙台四周绿树四合,一块方形的石台座落在深潭边,上面生着厚厚的苔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赵长辽师徒对弈的棋盘。

到了目的地之后,从衣青将马匹和骡子以石台为中心,成圆弧状四下安置,既可以挡风,也可以警惕林中野兽,然后铺好毛毡,捡了柴火,在石台边架起一口小锅,从深潭里捕了白鱼,优哉游哉地熬起了鱼汤。

火光摇曳,浓郁的鱼香飘散在安静的夜色里,让人熏然欲醉,当初从衣青强行带上的那些香料此刻也派上了大用场。等到鱼汤熬好,从衣青又取了一张毛毡,直接铺在石台上,取出两只白瓷碗和调羹呈上汤汁,又取出一碟枣泥糕,一叠花生酥,一一摆好。

能在野外用上这样的饭食,也可以说得上是奢侈了。

沈夜端起碗,一口鱼汤入腹,四肢皆暖。

等到喝完汤,用过点心,将锅碗洗净收拾好,月色已经很高了。

沈夜眼看着从衣青将碗碟擦干放回原处,又掏出了一奁茶叶,一套茶具,从竹筒里到出饮用的泉水,开始在火上煮茶。

沈夜看了对方这副架势,也就不奇怪对方收拾了四骡子的行李了。

“唉……吃完饭喝茶喝习惯了。”从衣青捧着一只茶杯,蹲坐在火边讪笑。

沈夜看了她一会儿,也笑了笑:“这样挺好。”

难怪夏夷则会将这个姑娘遣来随着他游山玩水……这姑娘的野外生存能力不仅强大,还很妥帖精致……

夏夷则……思绪转到那个人身上,沈夜望着一轮明月,目光悠远。

 

此后的两三月,沈夜跟着从衣青,转遍了整个江南。之后,又一路向南,经越州,明州,台州,直到南海之岸。

越往南走,沈夜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从衣青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每天变着花样地在饮食上下功夫,终于有一天,两人到了广州之后,沈夜对她说:“我要出一趟海。”

目的地是南海之中的龙兵屿。

既然是那位大人想去,从衣青自然是一切照办,毕竟圣旨里说的是“勿违其意”,遵循着这份旨意,从衣青利索地在码头找了船,雇了水手,选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扬帆出海。

船舶按着沈夜给出的方向,在海中行驶了半个月。半月之后,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上,船头的水手看见远方的天际线上隐隐出现了一点黑色,随着船只的驶近,那个影黑点越变越大,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岛。

水手朝着船中诸人大喊:“到了!我们到了!”

船只的到访,在岛上引起了一片喧嚣,从衣青按照之前沈夜教她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和岛上的居民交涉,说自己是哪里哪里的商人,出海遇风浪漂流至此,眼下船上补给告罄,愿意献出船上的一部分丝绸作为报酬,希望能靠岸登岛补充一下寄养等……

代表岛民与从衣青谈判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他最后答应了从衣青的请求,但同时也表明至多只允许五人同时登岛,并且限制了活动的范围。

从衣青看了沈夜一眼,指挥着船上的三个水手抬着装满丝绸的箱子,和沈夜一起下了船。

沈夜按了按下颌,人皮面具的边缘和他原本的皮肤紧贴在一起,没有疏漏的地方,便迈开了脚步。

即便陆地上已经是寒冬,可龙兵屿依旧是温暖的春天,沈夜跟在从衣青的身后,抱着一卷最为昂贵的妆花缎,四下环顾,只见岛上田舍相间,花木扶疏,总角垂髫簪花相戏,黄发老翁悠然恬淡,看起来真的是个世外桃源。

回望那充满风雪的来路,所有的坚持和死亡,终究有了意义,沈夜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你们将箱子放在这里就好。”走到一个像是神殿的建筑前,领路的岛民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几人依言将礼物放下,那个领路人又将他们带去岛上的水井那里。

走过一个拐角,突然有人拉了沈夜一把,让他跌入了路旁高大的花木中。等到他稳住身形,抬头看清拉他的那人后,才发现对方已经眼眶湿润,快要跪在了他面前。

“大祭司……”那人轻声地开口,正是十二。

“你认错人了。”沈夜扶住十二,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十二立马心领神会,哽噎道:“不好意思……我错将先生认做了故人,冲撞之处,还望海涵。”

“哪里……”沈夜摇头,然后凑到了十二的耳边,低低地问道:“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碍于时间紧迫,十二将最重要拣出来说给沈夜听:“最初虽然仍有族人不适应人间浊气而亡,但活下来的,都已经很好地适应了下界,如今族人数量,已经远超月中鼎盛之时。”

“那就好……”沈夜点头:“不曾有人为难你们吧?”

“这……”十二皱了皱眉:“虽然……尊上和诸位祭司承担了罪责,但我们与各修仙门派言和时,他们仍犹豫不决……后来是谢大师的弟子和一位姓夏的公子在中间全力斡旋,一一说服各大门派,我们才得以立足龙兵屿……”

“这样么……”沈夜心中一震,此时,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立即推开十二,从花木中钻出来,朝着水井的方向赶去。

那个脚步声是先前那个领路人的,他发觉取水的水手似乎少了一个,便折身寻了过来。沈夜只说自己流连岛上景致,一时没有跟上,那个领路人虽然狐疑,但终归没有深究。

等取到了给养,龙兵屿的人并没有久留他们,而是催促他们早早离开。

沈夜回到船上,遥遥的看着龙兵屿又开始逐渐变远,心中最后的牵念,终于放了下来。

前世种种,于此算是尘埃落定。

 

烟波浩渺,海天一色。从衣青走到船头,看着沈夜问道:“大人,小岛也看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沈夜看着海浪,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哪里也不去了,回长安。”

 

长相思

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TBC

 江南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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