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五八)

五八

在沈夜后来的印象里,时间的流逝从泽泸之乱后就变得飞快,他仿佛能看见日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宫墙间移动,恍如水面流动的倒影。

夏夷则变得更加忙碌,原本佛寺、江南、后嗣这三样就已经令人伤脑筋,如今再加上泽泸之乱,更是让他忙得脚不沾地,温凉阁的烛火常常要燃到后半夜。

夏夷则处理政务的时候,无论是军国大事还是细枝末节,无论是人前公办还是人后私语,都不避讳沈夜,且常常询问他的意见,一来二去,莫说是夏夷则身边的近侍,连出入紫阁的几个重臣,也慢慢知晓天子身边的指挥使见识非比常人,且甚得天子宠幸,因而沈夜现在虽然官衔品级不高,却颇受夏夷则手下臣员的礼重。

泽泸之乱的苗头,说起来在乾安二年的时候就已经被夏夷则所觉察,因此他得以早早着手钱粮辎重的准备,等到战事真的爆发,他应对自来自是从容不迫,忙而不乱,沈夜算了算时间,想来最多等到入秋,泽泸的战事已经就可以结束了。

李朝的泽泸军镇下有泽、泸、沁三州,位于河东道,紧邻河水,逼近东都洛阳,又和河北素来割据一方的军镇接壤。相比于河北根本不受朝廷节制的军镇,泽泸镇的节度使杨氏一族,因为祖上是李朝的开国元勋,世受国恩,因此虽然颇有不驯,却毕竟没有彻底和朝廷撕破脸。到了杨成烈的这一代,因为与中央朝臣交恶,与朝廷的隔阂猜忌极深,日渐不受管束,杨成烈病逝之后,他的儿子杨必促起兵叛乱,就变成了时间上早晚的问题。

五月,纪郢侯武灼衣将神策军与叛军战,大捷。

六月,五战皆捷,下泽州,上悦,遣使以慰三军。

 

温凉阁内,派遣使节慰劳王师的旨意还没有颁布多久。

夏夷则穿着一身夏日的单衣,站在皇舆图前看了许久。

屋外,午后的暑气消褪,日影渐渐西斜,西方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一片瑰丽的金色,橘色的阳光斜斜地铺在白色的石阶上。沈夜算了算时辰,便开口对站着一动不动地夏夷则说:“ 别看了,歇会儿吧。”

夏夷则没有回答,沈夜又叫了几声,才把那人的心思从河东的战事上拉了回来。夏夷则回神之后,忍不住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沈夜见他这样,便说道:“出去走走吧。”

“也好。”夏夷则点头。

温凉阁外,两人并肩往太液池的方向缓缓走去,一队宫人和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虽然刚下的圣旨里有提到圣心大悦,可事实上,沈夜并没有在夏夷则脸上找到半点轻松的痕迹。

“你在担心什么呢?”路上,沈夜开口问道:“泽泸早晚要平,实在不必这样忧心。”

“阿夜说的是。”夏夷则笑了笑:“以武灼衣之能,泽泸重归朝廷,只是早晚的事……不过——要是再加上河北呢?”

沈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你想将河北的那几个军镇也拔去么?现在还太早了。”

要知道河北诸镇自李朝初年割据之后,中央就一直无力回收,而夏夷则继位至今,也堪堪不过三载,手上能够调令的神策军只有二十万,而河北的几个军镇一直秉持着唇齿相依同进同退,互相策应以抗朝廷,合军之后的兵力有六十万之众,不能不说是实力雄厚。

夏夷则微微一叹:“阿夜说的也是,我太心急了一些。”

“不过——”夏夷则话锋一转,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最多十年,我一定将河北道收回,此次泽泸,只是个开始。”

 

这话让沈夜不禁多看了夏夷则两眼,顿了片刻后,沈夜又问道:“话说回来,我一直挺好奇,你这次是怎么让河北诸镇置身事外的?”

毕竟,泽泸离河北实在是太近,若是河北军镇出手,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阿夜还记不记得前中书令薛安的孙子,元年的榜眼?”

“吏部的薛郎中?”沈夜抬了抬眉:“我记得去年你把他调到御史台,让他离京巡按州县去了。”

“确实如此……”夏夷则点了点头,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这位薛郎中,可不得了。”

 

乾安二年春末的时候,薛翎调任监察御史,踩着一路落花离开了长安,他离京明面上是巡按州县,可暗里的身份,却是主动请命前往都畿、河南、河东等地,为朝廷出兵泽泸做准备,其中最紧要的任务,便是想出万全之策,确保河北军镇在朝廷出兵泽泸时保持中立。

而这位薛公子,到了目的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河北摇身一变,成为魏博节度使府上的座上宾,建议魏博和其它几个军镇与泽泸联手,共抗官军,进军河南道。当河北几个军镇有了要与泽泸结盟的姿态后,又跑到河南地界游说宣武、天平等军镇,趁河北与朝廷相持后方空虚时,出其不意攻城略地,于私可壮大自身的实力,于公那可是与朝廷平叛的立场一致,还能得一些封赏,何乐不为?

河北因此忌惮宣武天平,不敢妄动,这才使泽泸孤立无援。

“亏得咱们薛公子舌灿莲花,往来奔走,这才为朝廷赢了先手。”一想到薛翎这一年来的胆大妄为,夏夷则忍不住笑意更深。

沈夜听他说完这些,也赞赏道:“这位薛郎中,颇有当年苏秦张仪之风。”

“嗯……”夏夷则点头:“这次确实是辛苦他了。”

毕竟,这其中的种种,说来简单,但真的去做,又是何等艰险,拥兵自重的节度使能与朝廷相抗,都是有几分智谋的,薛翎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要左右他们的决策,要合纵连横加以利用,身陷险境,只要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阳西沉,回到温凉阁之后,已经是月出东山,夏夷则简单地用了晚膳,又开始处理折子,沈夜闲来无事,便摇着一把折扇在窗边纳凉。

夜深之后,原本立在窗边的沈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夏夷则的身边,一边偏着头看着夏夷则手中的折子,一边为他轻轻地摇着折扇,送上一阵一阵的凉风。

那样宁静的画面,那样温柔的沈夜,是夏夷则不曾见过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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