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三)

六三

从衣青心中有很多疑惑,例如末思部为何突然内讧,边将又为何因为纳吉错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错子山的乌介又是怎么回事等等。

沈夜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悠悠地坐在一边看着田谋,等着他的解释。

田谋的视线擦过从衣青,最终落在了左前方的地上,开口道:“此次回鹘南下,末思虽有归附之心,然其帐下部族近十万之众,我们不得不防。”

从衣青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将近十万的降众,若是贸然接收,养虎为患,就糟糕了。

田谋看了看沈夜,接着说道:“因此,对于末思部,我们须得断其双翼,拔其爪牙,永绝后患,方可受降。”

从衣青接着点头。

“金娑山之阳,皆沙漠碛卤地也,有部族以朱邪为氏,外人谓之曰沙陀。”田谋的声音安稳而沉静:“末思部下的精锐,便是这些沙陀兵,而沙陀并非回鹘人,乃是西突厥旁支中的一脉。”

 

这事还要从乾安元年说起,田谋回忆起了三年前的事情。

乾安元年,彰信可汗诛安允合,当时的另一位宰相厥罗因与此事有些牵连,便先发制人,引兵叛乱杀掉了彰信,这才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厥罗当时引来的兵,便是沙陀兵。

三年之后,彰信旧部句录莫河打着给先主复仇的旗号,将厥罗控制下的回鹘彻底瓦解,导致整个回鹘分崩离析,四散飘零,而当年那一支奇袭彰信的沙陀军,便跟在了末思之下,随之南迁。

“所以……就让沙陀与末思两虎相争么?”从衣青睁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会那么傻?小孩子都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田谋抬起头看向沈夜,当初他也有这样的疑惑,令沙陀与末思相争,以此挫伤降众,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之又难。

而那时的沈夜只是笑了笑,说道:“不必令他们相争,只需互相猜忌即可,再加上一点点野心,一丝丝不甘和侥幸,就足矣。”

“谁有野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衣青也像当初的田谋一样,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田谋低下头,将当初沈夜说出的名字复述了一遍:“沙陀的首领,朱邪赤心。”

游牧于李朝北疆的那些部族,党项也好,吐谷浑也罢,他们弱小而势力,谁强大就匍匐在谁的脚下,并没有绝对忠诚的对象。

沙陀亦是如此。

当年厥罗借兵沙陀的时候,使沙陀得以摆脱大漠进军富饶的北海之滨,他们自然求之不得,随后句录莫河陈兵北海,沙陀不能与之争锋,不得已便跟着末思南下。

 

穷途末路的末思,对沙陀兵既依赖又忌惮,而对于朱邪赤心而言,昔日回鹘强盛时他称臣是没有办法,而如今回鹘大势已去,继续让他称臣的理由,似乎也不是那样充足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来自于李朝的那份授爵书。末思得到了藩王之礼,而赤心却连一个候位都没挂上,不过得了一个三品武将之衔,而李朝划给双方族人游牧的草场,丰饶的程度也是云泥之别。

 

收到授爵书的时候,赤心的下属当即忍不住对着李朝的来使大骂,那使臣懂得沙陀的语言,被骂了也不见怒容,只是笑了笑:“我朝有言,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丞相身为人臣,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因为身为人臣,所以自然尊卑有别。朱邪赤心盯着李朝的使臣看了许久,心底生出了常人都会有的一个疑问:凭什么?

那便是不甘心。

 

凭什么他人为君,而我为臣?

那便是野心。

 

末思本就不信任他朱邪赤心。

那是猜忌。

 

末思已穷途末路,李朝忙于泽泸不会轻易用兵,乌介已挟持太和公主盘踞于错子山,阴山之南,善战的就只剩下他沙陀人。

那便是侥幸。

 

若是……将末思取而代之的话……这个念头在赤心的心中一闪,恍若一颗火星掉进了一大片干枯的草甸,呼喇一声,就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原来……如此。”从衣青听得怔怔的:“所以,朱邪赤心就背叛了末思?”

田谋摇了摇头:“赤心还算谨慎,并没有立即动手,于是李将军便多添了几把火。”

“怎么做的?”从衣青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夜。

沈夜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一只小小的茶杯,不以为意地垂眸道:“无它,不过厚此薄彼而已。”

 

而接下来,便是不着痕迹地将朱邪赤心的反意透漏给末思。末思知晓此事后,因忌惮沙陀之众便暗中向李朝借兵,同时诱杀了赤心,赤心的下属纳吉错见大势已去,便领沙陀部众东逃,一直逃到了燕山脚下。

 

这之后的事情,便是从衣青一开始蹲墙角听到的争论了。

对于盘踞在燕山脚下的纳吉错,究竟是杀还是不杀。

李朝的边将对此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纳吉错前有幽州之兵,后有河东铁骑,已是日薄西山穷途末路,应立即出兵将其一网打尽。另一派则认为纳吉错所在的位置离乌介盘踞的错子山很近,万一乌介出兵干涉,便意味着李朝要同乌介正式开战,念及泽泸和公主,眼下开战实为不智之举。

从衣青听到这里,也苦恼地挠了挠脑袋:“那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呢?”

沈夜将目光落在田谋身上,也笑着问道:“是啊,打还是不打呢?”

打,还是不打,大概没有人比正座上的那位李将军更清楚了,田谋这样想到。如今虽说总揽回鹘之事的人是河东节度使刘免,可将末思部分化到如今的局面,这里面的筹谋与布置,无不是出自于那位将军之手。

田谋从座上站了起来,郑重地朝着沈夜引手一拜:“末将以为,应立即出兵,毙纳吉错于燕山之下。”

沈夜眼中的笑意似乎多了几分欣赏,接着问道:“若是乌介出手当如何?”

“乌介不会出手。”田谋继续说着,同时脑中思绪飞转,早在纳吉错叛逃之前,那位李将军就已经故意调兵挡住了西线,又遣河东铁骑一路围而不杀,将纳吉错所带的沙陀人赶到燕山之下,便是没有放过纳吉错的打算。既然要杀纳吉错,那就是算准了乌介不会出手,接下来,只要理清楚乌介坐看沙陀灭亡的原因即可。

首先,以乌介眼下敲诈勒索李朝的行径,应该是没有归附李朝的打算,那么,只要等他熬过这个饥荒与瘟疫,重整旗鼓,很有可能会南下犯境。

若乌介成功,自然没有好说的,若是失败,乌介必然要重返大漠,而纳吉错目前的位置,正好离乌介北归的路线不远,联想到沙陀一向墙头草两边倒的行径……若是联合其它部族甚至是句录莫河半路截杀……

田谋低着头,将最后的话说了出来:“乌介不会出手,是因为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旁听的从衣青恍然大悟,比起李朝,说不定乌介更加乐意看见纳吉错覆亡。

沈夜含笑看着从衣青:“现在都明白了么?”

从衣青使劲儿点头:“明白了。”

“明白的话,就需要姑娘替李某去传个出兵的军令了。”

从衣青善于御风,御风而行,脚程远远快于李朝官方的邮驿,因此沈夜碰到紧急的事情,有时会让从衣青去办理。

 

乾安三年十二月,在茫茫的大雪之中,严阵以待的幽州将士奉命倾巢而出,与河东铁骑联手,将东奔的沙陀分割包围,至此,沙陀一族全军覆没,只有纳吉错趁着混乱逃出重围,却被栖身于错子山的乌介亲自斩下了头颅。

与此同时,武灼衣也冒雪拉开了与叛军的决战。

等到十二月尽,时间迎来夏夷则继位的第四个年头,泽泸之乱平定,李朝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好好清算乌介的事情。

一年之后,夏夷则曾问沈夜,当初本可放沙陀西逃,为何非要一战。那时的沈夜一脸病容,躺在榻上哑着嗓子道:“不根除沙陀,终是隐患,斩尽杀绝,才可保你江山无忧。”

夏夷则听了那话,低下头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握着眼前人枯瘦的双手,用凄厉的声音说:“阿夜,你不要死……”

“我……自然是不会死的。”沈夜笑着安慰那人,干涸的眼中转过柔软的光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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