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五)

六五

两日后的夜晚,寒风凛冽。

沈夜负手站在屋外,一身翻领窄袖的长衣,脚上蹬着一双长靴,再加上头上的一顶黑色狼皮帽,看起来颇像城外的回鹘人。

不久之后,屋门打开,一位中年女子挽着高髻,身着一袭素色齐胸的衫裙袅娜而出,绣着浅色木兰的披帛绕过手腕,随着她软软的步子逶迤垂地,使身形显得更加纤弱。

 

夜色中,女子看见沈夜,不禁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边,像是不放心一样,扶了扶自己发髻上的绢花,问道:“将军,您看我像不像?”

云母雕成的六瓣霜花盛放在女子的额间,一双水色眸子闪着雀跃的光,沈夜摇了摇头,取过对方手中的幂帽,示意她站好,一边为对方带上帽子,一边说道:“再沉稳些,就更像了。”

那女子听了,立即绷直了身体,拿腔拿调地做出一副矜持贵重的样子:“多谢将军指点。”

沈夜将幂帽上长及膝盖的轻纱放下,覆住女子的容貌,忍不住笑道:“好了,出发吧。”

“好的!”面纱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从衣青,而她这一身的打扮,则是长安二十年前流行的模样。

当今天子的姑姑,太和公主,远嫁番邦多年,据说依然不能忘记故土,衣饰妆容,皆是长安旧时的风貌。从衣青探查回鹘大营时,曾远远地瞧见过公主营帐外的侍女,都作汉家女子妆扮,沈夜离开长安时,也带上了一副太和公主出嫁前的绣像,如今两下一合,便大概推算出了太和公主如今的形容,从衣青所扮的,正是眼下回鹘帐内的太和公主。

 

沈夜与从衣青两人离开平日的住处,走到振武西门,便看见是一身回鹘男装打扮的乐无异牵着三匹骏马,早早就等候在了夜色里。

两日前,沈夜曾让乐无异准备些火油硝石,随他出征,眼下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刻。

见沈夜走得近了,乐无异赶紧上前,朝沈夜的身后看了看,除了戴着幂帽的从衣青,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乐无异不禁有些纳闷:“太师父,我们不是去打仗么?”

如今只有三个人,这是打什么仗……乐无异疑惑不解。

沈夜看了两手空空的乐无异一眼:“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嘿嘿……”乐无异高深地笑了一下:“先卖个关子,太师父要用的时候就知道了。”

“别误了正事就行。”见乐无异不说,沈夜也不再追问:“我们此行,主要为迎回太和公主。”

“这样啊……”乐无异恍然大悟:“太和公主是谁?在哪里?”

沈夜的眉梢抖了抖:“那是夷则的姑姑,眼下在回鹘营内。”

“原来如此……”乐无异再次恍然,他平常不怎么关心除了夏夷则之外的皇亲国戚,因此不知道回鹘大营内还有位夷则的姑姑。

 

不过——等等,乐无异像抓住了什么重点似的,猛然抬头看了他太师父几眼,嘴巴都要合不住了:他太师父什么时候开始直呼他好友的大名,夷则夷则叫得那么亲昵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去他太师父叫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谢衣之徒,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对夷则,更是没什么印象吧?

这个世界的变化真是太快了,乐无异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

 

夜色中,西门的守兵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城门,沈夜和从衣青各自牵了马翻身而上,留下乐无异站在原地,仍在出神想些什么,从衣青见了,便掀起幂帽的面纱,轻轻喊了他一声,乐无异这才回了神,跟着一起出了城。

振武城外的草原笼罩在浓重的墨色之下,从衣青和乐无异跟在沈夜马后,在疾驰了小半个时辰后,一骑当先的沈夜勒住了坐骑,示意他们两人也止步下马。

再往前走,便进入乌介部夜巡警戒的范围,因此不可再骑马,只能步行潜入其中。

乐无异挠了挠头,压低了声音:“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进去救夷则的姑姑?”

从衣青一边把手臂上的披帛拎起来一边将身体匐低,答道:“当然不是呐,你学着我,像我这样,悄悄地,压低……”

“额……”乐无异照着从衣青的动作放低了身子贴着地面:“可这跟大摇大摆有什么区别?”

“高度的区别。”沈夜头也不回地说道。

 

乐无异记得闻人羽跟他切磋时曾说过:当一个人的实力在远在对方之上时,就可以忽略一切技巧。

这大概也可以用来形容他的太师父,也许是太不将回鹘放在眼里,也许是对自己的身手太有自信,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绕过回鹘严密的防线,在千军万马中深入敌人腹心。

从衣青和乐无异好歹还猫着身子屏气凝神地前进,但沈夜却是一副行止从容懒得藏身的模样,一柄云门剑在手,翻转之间,就将路上避不开的哨兵据点拔去,吓得乐无异只顾着赶紧扑住那些即将倒下的尸体,蹑手蹑脚地拖进草丛处理好现场。

穿过回鹘设在外围的防线,再越过辕门的栅栏和锋锐的拒马,就进入了回鹘人鳞次栉比一望无际的营帐。夜半之后的草原冷入骨髓,大部分回鹘人都躲在自己的帐子内睡熟,只有守夜的军人或三五成群簇拥在火堆边取暖,或躲在帐篷被风的阴影里瑟瑟发抖,亦或是靠在巨大的栅栏后,缩着脖子昏昏欲睡。

夜枭的怪叫随着寒风低低地回荡在回鹘的营盘上,黑色的寒云沉重得要贴到了地面上。

沈夜带着从衣青和乐无异直直地朝着太和公主的营帐前进,三人落在地上的脚步没有一丝声音。

一个时辰后,三人终于来到了回鹘大营的西北角,太和公主的大帐就在不远之外,一队十五人的回鹘轻骑守在大帐四周。

 

沈夜转身,看着乐无异挑眉:“让你准备的火油呢?”

夜色中,乐无异从腰间的偃甲盒里取出一块儿小小锯齿状圆盘,呈到沈夜面前:“都在这里了。”

“这里?”沈夜看了看那个小圆盘,不置可否。

乐无异拨动了一下圆盘上的机簧,然后示意身边的人抬头,片刻之后,接着星光,只见高高地苍穹下出现了一些黑影,随着黑影越来越大,沈夜终于看清楚,那是一群急速俯冲而下的偃甲鸟。

“火油和硝石都在偃甲鸟的肚子里,咱们出城的时候,它们也从城内起飞了。”

俯冲而下的偃甲鸟最终停在了几十丈高的空中,等候着下一步的指示,展开的双翼约有四丈来宽,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

“太师父,接下来做什么?”乐无异捧着机簧问道。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于此处东向百二十步纵火,切勿危及公主营帐。”

 

原来是要声东击西。

乐无异心下了然,又拨动了几下机簧,盘旋不止的偃甲鸟齐刷刷地朝东飞了一段距离,然后突然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那一场火,让幸存下来的回鹘人终生难忘。

只见寒冷寂寥的夜空中,十来只巨大的火鸟拍着双翅,直直地朝着回鹘的营帐撞下来。火鸟落下之后,盘旋在营帐之间,双翼像两条巨大的火龙,将所到之处的一切点燃。沉睡中的回鹘人被惊呼和惨叫惊醒,冲出大帐四散奔亡,触目所及的都是燃烧的火海,而火海之上燃烧的鸟儿尖啸着,像是涅槃的凤凰的一样。

无数冲出营帐的回鹘人见了眼前的异像,都忍不住跪在地上痛哭,慢慢地忘记了救火和逃命。

回鹘的每一个子孙都知道,庇佑他们部族的是十只太阳之中的鸟儿,如今,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火中之鸟竟然坠落凡尘,带来死亡,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事情了……

 

沈夜注视着东方的火海,等到太和营帐外的骑兵也被大火吸引,赶去救火之后,才缓缓回过头,看着乐无异:“这偃甲鹏鸟,曾是谢衣当年于流月城中所制……”

乐无异愣了一下:“这确实是我仿照师父留下的图纸造的……”

 “只是谢衣当年的鹏鸟,没有这样大,也不能腹中藏物。”沈夜依旧看着乐无异,微微侧头:“你改进了许多。”

乐无异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回答些什么,呆呆地立在原地。

 

“无异……你做的很好。”又隔了一会儿,乐无异听见了这么一句。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蓦然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沈夜,只见沈夜目光悠远,似有所思,接着说道:“他的偃术,终究后继有人……”

 

那一瞬间,乐无异一下子想起来了。

想起来流月城崩毁之际,沈夜交给他的一卷谢衣遗作,想起来沈夜所希望的——

 

将谢衣的偃术发扬光大。

 

他不敢说自己做到了,只是一刻也不敢忘。

那些为制作偃甲而留下的图纸,还有这漫天飞舞的偃甲鹏鸟,都可以证明,那个人,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他一生追寻着天道,追寻着人力的极致,追寻着每一个人圆满的结局,渴望着在重重死局之中,破开一个皆大欢喜的终局。

也许失败了,却无惧无悔。

 

乐无异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沈夜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安慰:“走吧,去见公主。”

乐无异抬起头,颤着叫了一句:“太师父……”

“嗯?”

“没什么……”乐无异摇头:“只是想叫叫您……”

沈夜摇了摇头,朝着太和公主的营帐走去。乐无异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再一次忍不住开口:“太师父……”沈夜停下脚步,似是回应一般,轻轻地“嗯”了一声。

乐无异抬起步子,快步赶了上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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