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收尽的时候,有燕拂水带雨而来,翩然落在那一架葛藤之上。
时值暑月,攀援多年的葛藤叶碧如海,紫色的小花一簇又一簇地盛开。燕子就停在花叶之间,微微歪着脑袋,金色的眸子透亮极了。
在阳平,连小孩子都知道,这里的燕子是与其它地方不同的。年轻的绣娘站在雨中,怔怔地看了燕子许久。
恍惚之间,暑尽秋来,葛叶凋尽。绣娘拿着柴刀,将木架上旁逸斜出的藤条尽数砍去,一名年轻男子在一旁收拾砍下来的葛条。修剪得差不多后,绣娘回头,看见那男子正握着手里的葛条发呆,走近了,才发现断裂的葛条中,一条白白胖胖的虫子正蜷在木心一动不动。
“怎么了?”绣娘问道。
男子将葛条扎成一捆,平静道:“无事。”
绣娘却像是有了意外之喜,蹲下身将成捆的葛条拆开,对男子招了招手:“三郎,帮我取个竹筛来罢。”男子依言而去,绣娘则用柴刀将葛条一根一根檗开。当男子拿着竹筛再次回来时,绣娘已经从檗开的葛条里抓到了四五条虫子。见男子归来,便笑吟吟起身,把一捧白滚滚都放进了竹筛里。
“这是做什么?”男子困惑道。眼下的一抹金色在秋日里泛着碎金般的光彩。
“吃啊!”绣娘答道。
“你们也?”男子透亮的瞳仁似乎都大了许多,下意识地问出口,又觉不妥,顿了顿,才道:“这个能入口吗?”
“当然。”绣娘抿嘴一笑,一边在藤条里翻找一边解释:“小时候在乡下,村里的小孩都喜欢捉这个打牙祭。爹爹也给我抓过,用竹签穿起来,放在火上烤,很香的。”
青年男子也蹲下身,帮着檗葛条。竹筛里的白胖子越攒越多,绣娘鼻尖的薄汗和鬓角的碎发,似乎都被秋日的暖阳勾上了金边。
“不过,三郎可能没吃过这些乡下的东西,虽然味道挺好的……但也不要勉强,看起来是挺难下嘴的。”绣娘又补充道。
“不……”男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我也很想试试的。”
霜降雪落,冬去春来。
一个温和地吻落在绣娘的发间。她仰起头,看见她的未婚夫婿眉间亮起了一枚金印,对她笑道:“且等我归来,归来就成婚。”
巨大的焦忧涌上绣娘的心头,卡在她的喉间,让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男子。
光影倏忽,流光变幻。
绣娘垂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身着嫁衣,坐在床边,屋内红烛高烧。她的三郎向她走来,为她卸去了珠饰头冠,然后打水洗漱净面。最后的最后,红鸾帐下,青年男子扯过被子盖着两人,温和地说道:“三娘,你大病未愈,我们就不行周公之礼了。今天你累坏了,早些睡吧。”绣娘看到那人说这话时,两颊上一片红晕,不知是醉酒,亦或是烛光。
结夙世鸾交凤友,尽今生燕侣莺俦。
烛火被吹灭,黑暗中,绣娘握着手中的树枝,颤抖着坐了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怎么了?”男子也欲起身,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胸膛。
“三郎……你且等等我……我会来陪你的,等我安置好双亲……”黑暗中,男子听见自己的新婚妻子这样说道。然而,他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那只柔软而冰凉的手给缠住了,明明那么凉,却烧得他身似火炭,心如硫磺。他连呼吸都热了起来,努力抓住自己的神思回道:“没关系……你不必一定要随我去乌衣国,我们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只要你喜欢。”
父母之恩,云何可报,慈如河海,孝若涓尘。
更多的泪水滚下,绣娘摇了摇头,埋进了男子的怀里。
男子只觉得自己脑中的弦断了,轰然作响。下一刻,一股剧痛刺入心头,带走了他所有的遐思。
很多年后,很多年后,越三郎即便养好了伤,可他心口的刀疤却始终难以平复。那一刀太深,差点要了他的命。在乌衣国养伤的那三年里,他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都是假的,那个绣娘从未对他有情,所有情深的模样,都只是为了他的心头血。绣娘于过去的他,是渴求白首的眷侣;而他于那绣娘而言,不过是杀之可得的药材。
心口痛了三年,但那也没关系,正如乌衣国的大长老所言,他们乌金燕还会活很久,远比人族的寿数要久,总有一天,过去的种种都会平复。而他只需要将之作为一个教训便好了。乌金燕六十五载成年,修炼途中,哪只燕子不曾历劫呢?只要不死,便能活下去。
终有一天,不管是屋后无垠的湖水,还是房前葱郁的葛藤,那个影子或许还会明灭其间,却再也勾不起他任何情绪了。
终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