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余梦之曾以为黄泉之下，轮回之中，她和越三郎都不会再见了。毕竟人妖殊途，乌衣国的妖族们岁月悠长。总有那么一日，越三郎会历劫满，大道成，是时胸罗星斗，口分造化，再不会迷失在十丈红尘里。

        却万万没想到，竟会相逢，一人被困在琉璃缸中，一人被囚在火焰阵里。法阵中的青年男子平伏在地上，身上的乌衣国羽衣还带着血渍。余梦之撞向琉璃缸，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那个名字，可那人似乎伤得太重，一动不动地昏睡着，毫无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小窗外的天光暗了下来，法阵中的人微微动了一下。余梦之一震，急切地叫了声三郎。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法阵的火焰随着他的动作突然暴涨，灵蛇一般缠上他的四肢，随即收紧，炙烤着皮肉。余梦之潜在水里，是闻不到外面的味道的，可她还有眼睛，所以能看见对方瞬间变得焦黑的手腕。只那么一眼，她的双目便充了血，一下子红了起来。

        青年男子最终放弃了挣扎，倒向地面，胸口一起一伏，吐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三郎……”余梦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先别动……莫添新伤……”

        男子微微侧过头，循声看向了屋子的角落。那里原本很暗，然琉璃缸中那条鲤鱼的尾巴，此刻却散着有些灼人的荧光。荧光从混着血的水里泄出来，照亮了所有的细节。在男子看来，那确实是一条很漂亮的鱼，如果头部的鳞片没有剥落的话。

        “你是谁？何故唤我三郎？”男子开口问道。

        余梦之闻言一窒，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值一提……”

        “哦？”男子深深地看了余梦之一会儿，随后收回视线，看向高处的房梁：“可我却觉得似曾相识。”

        听了那话，余梦之整颗心都收紧了，磕磕绊绊道：“公……公子的错觉吧，我只是碰巧听到了公子昏迷时的呓语，才晓得公子的名讳……”

        “是么……”男子阖上了双眼：“那确实是在下的表字。”

        “……不知公子为何被困在此处？身上的伤可会危及性命？”

        “你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子反问。

        余梦之摇了摇头。

        “此处是辛商城。”男子有些疲倦，但还是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辛商城，魔域最声名远播的繁华之地，据说曾为始祖魔辛商庇护过。时至今日，始祖魔辛商的气息仍在城中徘徊不散，震慑着所有踏入城中的族群。同时城内严格禁武，故而虽妖魔杂糅，治安却还不错。大大小小的商铺也遍地开花，兜售着自家网罗的宝贝。

        “我们这些待沽的活物，若是死掉就太得不偿失了，故而你不必担心我的伤。”说完这句话后，男子没有再开口，似乎又昏睡过去了。

        得知对方的性命无碍，余梦之暂时松了口气。小窗外的天光收尽，精神放松后，鲐鮯的尾巴也不再发光。黑暗中，万物寂然。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脑壳痛，琉璃缸中的水也过于浑浊，令人憋闷。

 

        第二日凌晨，快翻了肚皮的余梦之在琉璃缸中气息奄奄。屋子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房门被打开，一只百盻提着一桶清水滑了进来。百盻是一种上肢内侧生了很多眼睛的下等魔，没有灵识，通常会被更厉害一些的魔作为仆从驱使。

        百盻滑进屋子后便忙着给余梦之换水。与此同时，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跨进屋子，避开了火焰阵，把包括余梦之在内的各类奇珍都清点了一遍。发现余梦之在掉鳞片后，中年男人颇为心疼，抱怨道：“怎么才一晚上就半死不活了？得赶紧找着买家才行，可不能砸我手里……”

        中年男人往鱼缸里丢了一把水草，又伸出枯手戳了戳鱼背。余梦之认出那个声音就是在大泽里捉自己的人，禁不住头皮发麻，浑身一抖。那人见这鲐鮯还能动，倒是略微满意了一些。

        之后，中年男人抽出一根布帛蒙住了双眼，这才转过身，蹲在法阵面前，像检查牲口一般，一只手扯起男子的头发，另一只手捏开他的下颌，让旁边的百盻给他报了一下牙口的成色。被火焰束缚住的男子双目紧闭，眉间的金印黯淡无光。

 

        余梦之沉在水底，隔着一道琉璃，看着那个中年男人依次摸过越三郎的脖颈、腰肢、膝盖、脚踝，心口似乎都被咬出了一个血洞。

        检查完毕后，中年男人看起来似乎非常满意，吩咐百盻给法阵里的奇货喂了点水，便踱着步子离开了此地。

        房门被重新锁上，百盻窸窸窣窣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待一切重归平静，余梦之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几度欲言又止。许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也不晓得我身上哪里值钱……他们买我做什么呢，炖汤么？”

        “炖汤也不是不可以……”法阵中的男子睁开眼睛，看向余梦之：“我也是多年未见鲐鮯了。鲐鮯至阴至寒，据说食之可涨六百年修为，还可辟火御水。”

        “额……”余梦之抖了抖。

        男子轻轻地笑了笑，见鲐鮯抖得差不多了，这才补充道：“当然，如今辛商城里的大魔们，更喜欢把鲐鮯之类的妖族买回去装点门面，以示自身强大到不屑于这区区六百年的修为。更何况……鲐鮯化形后极美，直接炖掉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

 

        躺在法阵中的越三郎，说这话时神情闲适得就像是某个秋日的午后，全然没有受困的焦灼，亦不见伤患带来的痛苦。余梦之将眼前的人和回忆里的人重叠起来，怔怔开口：“你说鲐鮯辟火，是真的么？”

        “自然……”男子看着余梦之，意味深长：“六丁三昧，无所不辟。”

        算来生死难防，忽生或灭，恰似电争光。余梦之闭上眼睛，脑中种种前尘，如夏日焰火，乍然盛放，又转瞬消逝，最终交织成一片波澜壮阔的景色。她往后退了退，再次睁眼，决绝地朝着前方的琉璃壁撞去。

        一次，两次，三次……沉闷的撞击声回荡在水间，更多的鳞片混着殷红的血，染红了一缸净水。青年男子静静地看着那尾白鲐鮯，未发一言。

        不久之后，细细的裂纹如蛛网一般爬满了琉璃壁。余梦之双眼发黑，用尽力气再次对着前方撞去，鱼缸乍然崩裂，一缸红色的血水流了满地。白鲐鮯顺着水滑到地上，两腮一张一合。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摆尾，一个弹跳后，终于把自己送进了火焰阵，正好落在青年男子的面前。

        鲐鮯辟火果然是真的，那些火焰盘旋在她周围，却半点奈何不得。余梦之的视野越来越黑了，陷入黑暗前，她挣扎着，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三郎……对不起……你把我吃掉，逃出去罢……”

        “好……”男子俯身，吻了吻鲐鮯血肉模糊的额头，轻轻答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