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流月枕山河（九）
九
漫长的夜色终于在火光和血色中褪去，秋日的太阳升起，映出了整个城市的狼藉。
夏夷则穿过紫宸殿，穿过宣政殿，来到含元殿前，大火之后的黑烟笼罩在含元殿的上空，又被阳光镶上一道金边。
含元殿下，被唤作龙首尾的长阶一级一级地铺下去，一直铺到丹凤门下，而丹凤门外，成堆的尸骨还没有被清理干净，长安城内一片死寂。
大皇子李烈死于麟德殿外，二皇子李克死于玄武门守军的马蹄之下，王皇后死于死士剑下，杨怀瑾死于乱刀之中，除此之外，死于这场夺位的，还有许许多多，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的人。
长阶之下，司天台的少监白泽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远远的看着夏夷则。
白泽虽已过而立之年，然而柔和温润的五官使他看起来像个二十五六的少年郎，他看了夏夷则许久，然后转身，朝丹凤门走去，同时口中吟了一段四言古句，竟是一篇祭文：
宇宙茫茫，天地悠悠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生魂死祭，短歌相酬
愧无浊酒，荐以清流
江山为冢，血肉成丘
洪炉铸就，寸骨不留
同归造化，共赴冥幽
无贵无贱，离苦离忧
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伏维灵鉴，呜呼哀哉
尚飨——
圣元帝末年，十月廿日，元帝崩，三子李焱即位。
十一月，黄叶落尽，夏夷则在长安城外送别乐无异和闻人羽。因为仍在国丧期内，夏夷则穿了一身白衣，畏寒的体质让他脸色比常人苍白许多，隐隐可以看见颈下青色的血脉。
临别之际，乐无异有点不太好意思：“夷则，总而言之我们这就回捐毒去了……你好好做皇帝，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放只堰甲鸟传信过来，我们帮你揍他！”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点了点头。
乐无异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吞吞吐吐，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一旁的闻人羽叹了口气，心想关键时刻，果然还是不能指望这人……思虑片刻，闻人羽定了定神，严肃地开口：“夷则，你以后就是皇帝了，这些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
夏夷则认真地回道：“闻人姑娘请讲。”
“我师父曾说，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因此不可忽也……夷则……你以后一定要做个好皇帝，爱民惜力……不要……”说到此处，闻人羽也犹豫了起来。
“我明白……”夏夷则顺着闻人羽的话接了下去：“不要昏庸无道，不要再像今日这样，妄造杀孽。”乐无异和闻人羽的性子，夏夷则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是真正地怀了一颗赤子之心，此次两人为了帮他来到长安，想必已经看了不少皇室手足相残的龌龊事情。
听到夏夷则那样说，乐无异急忙摇了摇头：“夷则，当初我在流月城，曾杀了流月城的廉贞祭司，那时我只不过是为了回护我们四人而已，就不得不杀了一人……夷则以后要回护天下，大概不得不杀的人，会更多更多……”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对夷则说这些话……可是……可是……”乐无异眉毛拧成了一团，纠结着要怎么把剩下的话说出来，闻人羽看他痛苦的样子，索性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当皇帝不比当普通人，不得不杀处，还望夷则慎杀。”
秋日阳光温凉，长安城外熟透的水晶柿子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在阳光下泛出莹润的光泽。夏夷则静静地看着两位好友，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所担心的……”
“啊哈哈哈夷则你知道就好了我看这周围柿子不错不如摘点带到捐毒去吧？”乐无异在这气氛里尴尬的要死，好歹捱到说完他和闻人羽心里的疙瘩，便立即掉转话题。
闻人羽四下环视了一下：“是挺好吃的样子，那边还有石榴，不如也摘点石榴好了，你带银子了吗？”
乐无异掏出一沓银票：“出门怎么可能不带足银子？你想摘多少石榴都成！我付钱！”
“你怎么又有这么多银票？上次不是才看见你把家当都散给漠南遭了马贼的捐毒人了？”
“额……”乐无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哥又把那些马贼给抢了……分了我一点，分了一点……”
“……”
闻人羽无奈地扶额：“你到真是财运旺盛，从来不缺钱花……为什么我总是穷死……”
乐无异看了看闻人羽，小声说了一句：“那你要不要考虑嫁给我……从此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乐无异！”闻人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红了脸，不禁恼羞成怒，也不管夏夷则还在跟前，提起随身带的长枪就往乐无异身上招呼过去。
乐无异吓得连连后退，在柿子林里上窜下跳，一边躲着闻人羽的枪头，一边大喊：“夷则救我！快拦住闻人！”
夏夷则笑了笑，抱膝在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秋日碧空如洗，大雁南去，乐无异惨叫的声音回荡在悠悠的长安里。
三月之后，夏夷则孝期满，行继位大典，改元乾安，祭告天地先祖，大赦天下。
乾安元年春，太液池旁的梨园里飞花堆雪，夏夷则将一颗种子埋在了梨园之中。
那颗种子，是过去阿阮吃掉的那颗舍身木的黄果留下来的……夏夷则站在一颗梨树下面，白色的花苞爬满了枝桠，也不知道那粒种子会不会发芽，会不会开花，会不会结果，而喜欢那果子的人，会不会再度回来，依旧笑靥如花。
TBC
嗯。。开篇终于纠结完了……话说实在是太喜欢长安了，大学户籍就是落在明德门的，小小的柿子一口一个，石榴也很棒！
文中的悼文出自阿堵的《一生孤注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