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二十

乾安元年以一场震动三省六部的刺杀结束，伴随着麟德殿挥散不去的血气，乾安二年拉开了帷幕。

沈夜侧身躺在层层柔软的寝被中，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大块大块的云朵从眼前向上远去，他动了动，发现自己依然在无限地坠落，挥之不去的失重感让人眩晕。

不知多久之后，沈夜发现自己重重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下坠停止，他蓦然睁开眼睛，触目而来的是一截绣着龙纹的黑色锦衣，一块碧绿的环状翡翠在锦缎中若隐若现。

沈夜动了动身体，想起来，可随着身子一动，后背就传来剧烈的痛楚，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伤重，还是不要乱动了。”

沈夜抬起头，窗外大雪不止，明亮而温和的雪光从外面柔柔地撒进来，和屋内暖色的炉光交相辉映，年轻的帝王就坐在床边，右手拿着一卷书，左手正在为他掖被子。

此情此景，看起来是很动人的，常人此时大概会很顺从，乖乖地重新躺回去，埋进惬意的温暖里，但沈夜还是顿了顿，说道：“我身体僵了……想动一动。”

夏夷则放下书，把沈夜小心地扶了起来，又随手拿起被子，往他身上批了批，把对方包得像个粽子，随后递上了一碗温温的水。

帝王亲侍，在外人眼里，不知道又是多大的恩宠和殊荣，又不知道会有多么诚惶诚恐，但人间的规矩，沈夜虽然在学习，却始终不能在心中扎根，于是很坦然地接过那一碗水，想着这水来得恰到好处，他正口渴得厉害。

喝完水，沈夜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纳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夏夷则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坐下，用手撑着头，慵懒道：“趁着受伤给自己放了假，在这里打发时光。”

“……”沈夜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又疑惑道：“这不是我住的地方，这是哪里？”

“温凉阁。”夏夷则淡淡地回答。

接下来沈夜又问了几句，大概知道了现在已经是正月初三，自己在昏迷的时候被升了官，成为殿前指挥，代替了唐仲樯，以后直接负责御驾的近身戍卫。

沈夜记得除夕在麟德殿的时候，夏夷则明明被那个异化的唐仲樯一记重剑伤到了腰部，脏腑都要流出来的样子，可眼前的夏夷则，看起来虽然有些懒散无力，却绝对不像重伤的人，于是问道：“你的伤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吧。”

“怎么会这么快？”沈夜摸了摸脖子上的烧伤，仍然疼得厉害。

“朕昔日游历时，曾有幸得到甘木之力，甘木虽不能如传说一样令人起死回生，然而凝血生髓，却是效果极好。”

“哦……”沈夜点了点头：“那又是谁要杀你呢？”

夏夷则轻轻地笑了笑，流露出来的，是一股轻视：“无非是李克于宫内外的余孽……早在意料之中……”说道这里，想着对方大概也不知道李克是谁，补充道：“李克，是我的兄长……”

二皇子李克为先皇后嫡子，在宫内和朝堂都根系深厚，夏夷则继位以来，念其余党数量不少，又不能完全掌握这些人的名录，因此一直对这些人隐而不发，只等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一网打尽，毕其功于一役。自从开始新政，清肃贪腐之后，由于夏夷则手腕太过酷烈，朝堂人心惶惶，李克在朝堂的势力大概是觉得时机成熟了，于是联络朝中对新政有怨言的，或者本身已经贪了不少，在新政中必定难逃一死的官员，再加上禁卫和宫人中李克的势力，处心积虑，环环设计，想要在除夕国宴上，趁着人员纷杂之时刺杀新帝，却不想功亏一篑。

而这一切，本就在夏夷则的计划之中，深藏在草里的蛇，有时候反倒需要惊扰一下，让对方主动露出蛇头，才好捕杀。

沈夜看起来有点不以为意：“既然都在意料之中，怎么还挨了那么重的一剑呢？”

此事戳到了夏夷则算漏血玲珑的痛处，只见他淡定地扭过头，不在意地说道：“挨那一剑又何如？”

沈夜把被子紧了紧，恍然大悟：“常常见你一副算无遗策的笃定样子，原来也有失策的时候……”

“……”

夏夷则没有说话，重新拿起了书，靠在窗边看了起来。

说了一会儿话，沈夜便倦了下来，于是翻了个身，朝向床里面，重新睡了过去。梦境之中的场景飞速变幻，光影明明灭灭，像是河中隔世的倒影，他看见了一轮明月，看见树木疯长，看见草木摇曳，又看见大雨不歇……

突然之间，一切又归于沉寂，没有尽头的黑暗里，他看见一个单薄的少年牵着一个少女在夜雨中行走，一步一步。一个面容温婉的女子站在路边等他，然后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白发男子，最后，是一个执伞的年轻人，眉目柔和如白玉……

夜色中看不见的雨淅沥落下，执伞的年轻人为少年挡住风雨，说，走吧……少年终于露出了放佛卸下重担之后的笑容，和那些人一起走向远处……只是，随着少年的转身，一个身影从他身上分离出来，那看起来是一个威严而高大的男子，墨绿的长袍上绣着叶纹，繁复的金饰点缀其上，像是什么古老的图腾……男子静静地看着少年和同伴远去，闭上了眼睛……

梦境的最后，又回到了大明宫禁卫的营房，他又看见临床的人问他：你为什么不走了呢？沈夜脑子中一片混沌，模模糊糊地答道：因为怕从高处落下……

汗水透湿了里衣，沈夜陷在梦魇中不能醒来，尾端分叉的两道修眉因痛苦而拧在一起，恍惚中似乎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让他起来吃药，可他浑身无力，根本起不来，于是那人把他扶了起来，一股甘甜的液体像是琼浆，喂入了他的口中。

琼浆的味道瞬间驱散了梦魇，沈夜终于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的嘴正伏在一只手腕上，口中啜饮的，正是从手腕的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沈夜大惊，一把推开了那只手，质问道：“你做什么？！”

“喂药。”夏夷则平静地收回了手，将刀口纳入袖中。

“不用你这样！”

“不用？”夏夷则的声音拐了一个弯，又笑了起来：“朕血中蕴有甘木，指望着你早日恢复，给朕看好这大明宫。”

“你找别人！”

“别人？”夏夷则收了笑容，声音凉凉的：“我不知道，这宫里还有谁可信任，能当此任……”

沈夜一时无言，窗外传来一声闷响，原来是树上的积雪太厚，落了下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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