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二四)

二四

 大明宫内的横街,是后宫与前朝的分界线,此时的横街上黑压压聚集了无数太监宫女,禁卫手执刀戟,在横街上分隔出一大块儿空地,申卜泉被人押着,跪在正中央,旁边是一方栗木的长凳和两个负责实施杖刑的禁卫。

 仲春的阳光温暖和煦,日晷上的影子缓缓移向午时,沈夜环视着四周,整个横街雅雀无声。行刑之前,他走到申卜泉面前,在对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皮肉之苦,申总管……要坚持住。”

 

年近四十的申卜泉闻言,猛然抬头,震惊地看着沈夜。

 

沈夜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示意禁卫行刑。禁卫麻利地将申卜泉架上长凳按着,褪去下裤,在场的宫女纷纷低头,不敢再看。

 行刑栗木杖子被禁卫握在双手之中,调整角度,一棒下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便立刻在横街荡开,申卜泉下身的皮肉立即变得青紫,禁卫再一提一收,杖子一端的金属倒刺扯下数块儿皮肉,眨眼间那里便血涌不止。

 

这还仅仅是一棒的效果。

 

申卜泉死咬着牙,把呻吟都憋在肚里。果然如同沈夜所言,都是皮肉之苦,施行的禁卫故意调整了倒刺的角度,方便勾下更多血肉,然而栗木棒上的力道,却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重,如此一来,看着虽然惨烈,却不会伤及性命。

 五十杖之后,申卜泉已经一动不动,众人心想大概是死了,禁卫将鲜血淋漓的申卜泉立即拖了下去,并当着众人再一次宣读了申卜泉抗旨崇佛的罪过。宫里的人,都是敏感的,自此之后,至少在明面上,大明宫内再也看不到任何礼佛之景,太监宫女中有笃信佛法的,也都悄悄撤了香台,断了晨昏的跪拜。

 之后又一日的早朝,当今的天子下了第一道废佛的敕书,禁止全国的寺院再收纳童子和沙弥,犯了淫戒、娶妻以及没有受戒的僧尼全部还俗,拥有田产的僧尼除非放弃世俗的田产,否则也一律还俗,同时佛寺的僧人今后一个只准持有一奴,尼姑的奴婢则不能超过两人。

 

这场始于乾安二年的灭佛,被后世之人称为乾安法难。

 

李朝的崇佛之风兴盛,在官员和贵族之中则更炽,敕书宣读之后,百官哗然,有官员当场就死谏反对,从白马驮经讲到玄奘西行,从太宗敬佛讲到雁塔之盛,闹哄哄吵作一团。

 夏夷则坐在高高的九龙金椅之上,默然看着满殿的人,然后微微侧头,对几步之遥外侍立的沈夜说道:“朕的这道敕书可有过激之处?”

 沈夜将敕书里的内容仔细想了几遍,摇摇头:“并无过激之处。”

 夏夷则抬起手指着满殿的官员:“即便如此,他们也反对成了这个样子。”

 由着殿下众人脸红脖子粗闹了许久,夏夷则拍了拍龙椅的扶手,站起身来,冠冕上的十二旒白玉珠串微微晃动。

 百官见此情形,都安静了下来,只见紫宸殿上年轻的帝王负手而立,俯视着众人道:“自我朝先祖建雁塔设法场译经以来,九州山原,两京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晋、宋、梁、齐,物力凋瘵,风俗浇诈,莫不由是而致也——”讲道此处,夏夷则目光严厉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你们出入高阁,饱读史书,也算明理之人,岂不知佛寺滥觞之害?今日却一个个哭天抢地,是何道理?若真是向往那菩提善法,当下就给朕褪了这一身紫绶朱衣,抛下你们的父母妻儿,去做个比丘,朕绝不为难!”

 一席话毕,夏夷则已经走到众人之间,百官一个一个低下头,没有一个再吱声。

 “怎么?没有一个要挂冠出家的?”夏夷则看着众人:“既然没有真心要出家的,就给朕好好做事,把这敕书上的条款,一条一条给朕落到实处!”

 百官纷纷跪地:“臣等谨遵圣旨!”

 

散朝之后,夏夷则照例打算回到温凉阁处理政事,他不喜车辇,平时出行都是自己步行,后面跟着侍奉的太监,沈夜则带着禁卫戍卫在侧。

 

路上,夏夷则吩咐太监们离得远些,然后向沈夜问道:“卜泉如何了?”

 “没有大碍,都是皮肉伤。”

 “你将他如何安置?”

 “申总管想返乡,所以我送他出宫了,你赐放的金银财物也悉数转交了。”

 “嗯……”夏夷则颔首,摸了摸胸口的剑伤,突然勾起了微微的笑意:“原来你的本性是这样的。”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沈夜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对方。

 昔日夏夷则和乐无异、闻人羽以及阿阮行走四方的时候,只见那时的流月城大祭司是如何以矩木为害人间,眨眼间屠寨拔城,又那样害了乐无异和闻人羽两人的师父,当真是手段残忍,酷烈异常。后来流月城内一战,夏夷则见到了心魔,见到了流月城内苦寒的环境,见到了纠缠烈山部族的顽疾,又见到了大祭司沈夜,生死之争中,他明白了沈夜犯下这一切罪孽的苦心,也明白了那人一心求死的目的。

 原来都是身在其位,不得不为,坚持着各自所选择的道,当得上无惧无悔。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沈夜见夏夷则话说一半,神思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不禁开口询问。

 夏夷则回过神,看着沈夜,那一对眉目之中的情绪让沈夜十分不自在,于是他撇开了视线,就在这时,他听见那人又说道:“我是说,原来你的本性,竟是如此的慈柔。”

 那人的嗓音温和得厉害,让沈夜更加不自在了,不自在地原因,和避开对方视线的理由一样,只是因为太过温柔。

 夏夷则伸手拉住沈夜,让对方看着自己,语气之中又突然低落:“朕……突然很遗憾,没有早些遇到你,不知道你更多的事情……”

 不知道你前世的童年和少年,不知道你的抱负和承担,不知道你的胸怀,更不知道你的悲欢……遇到你的时候,你已是一个青年,我们站在对立的面上,没有交集,为了各自所坚持的,一场血战……如果你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祭司,我亦不是那个亡命天涯的皇子,在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里,如果我们相遇,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夏夷则就那样若有所思地望着沈夜,那样复杂的目光,温柔而怜惜,遗憾而珍重,沈夜在那样的目光里,突然开口:“沈夜的前世,是怎样的?”

 “你想知道么?可朕记得你说过,已经忘记的事情,就不想再回想了……”

 “额……”沈夜把视线落在路边的一束桃花上:“只是……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想起来,就可以告诉你了……那些你想知道的,更多的事情……”

 夏夷则将沈夜流连的那束桃花折下,放到沈夜的手中:“顺其自然好了……其实目前这样……朕也觉得挺好……如果你真的想起了前尘过往……朕只怕……”

 那是太过沉重的过去了……

 除此之外,夏夷则脑中莫名浮出了乐无异的师父,谢大师的影子……

 

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TBC

 壮壮朝堂上的话出自于唐武宗灭佛的敕书。

另外后面的25、28、37、49、66章以及番外一,都被屏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除。这个文的完结txt在一个夏沈的群里有,群号是:37456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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