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四三

姜水的另一岸，落在后面的武敏甩开了那个少年，孤身折返。

男尸举起利斧斩下，周围的气流被斧刃撕开，武敏迎着利斧不闪不避，将手中的匕首朝着男尸的胸膛送去。

眼看着武敏即将殒命，那个少年合身扑向斧刃，原本就有些淡薄的身影变得更加透明，化成了丝丝缕缕的白烟，然后像蛇一样一圈一圈地缠住了整个巨斧，阻止了斧头的砍势。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武敏来不及阻止，仅仅喊了一声：“孩子！”

白烟听见了那声呼唤，似有所感，重新凝了实像，却是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那个青年深深地望着武敏，说道：“那孩子早已经长大了……”

武敏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说不出话来。

青年流连的目光在武敏的脸上转了几转，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了一句叮嘱：“陛下，属下去了，从此务必珍重，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说完这句话，那影子彻底消散，缠绕的白烟像有了生命一般，一丝一丝地渗进了斧身。男尸高举着那柄利斧，再也不能移动半寸。

武敏看着那柄剔透的斧身，一时没有回过神思，突然间又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架了起来，她迷茫地抬起头，发现抱着自己奔逃的，正是葛生。

葛生扛着阿若拉开距离后，注意到当今的天子和那位李指挥没有跟上来，转身一看，才发现那两人又在原路折回，远处，武敏正在执着一柄匕首回刺，而她的头上，利斧高悬。

天子带伤在身，决不能再涉足险境，那位武大人是他职责所在，更不能有任何闪失，千钧一发之际，葛生放下肩上的阿若，后发先至，抢在了夏沈两人的前面，先一步赶到了武敏身边，将她从那柄利斧下带了出来。

夏夷则和沈夜互相扶持着，看着葛生将武敏带回来，发现武敏的神色有些异样，便开口问道：“武卿可有受伤？”

武敏听了那话，凝神回魂，摇了摇头：“微臣无妨。”

“可还能走动？”夏夷则又问。

武敏点头：“可以。”

“那武卿后面可要吃些苦了，不要掉队……”夏夷则苦笑着看了看另一边已经完全呆掉的阿若：“葛队正仍携阿若姑娘，此地危，速去为上。”

葛生行了一礼，领命而去，重新将阿若扛起来，武敏自己步行，夏沈互相搀扶着，朝着北方的镜山行去。

离去之时，武敏曾遥遥地回望，那具男尸像被定住一样，保持着高举的姿势，和自己的兵器僵持在了原地，那个少年，将自己的魂力和兵器牢牢地融为了一体。

武敏是听说过文佳皇帝之事的，只是她听到的版本，离不开一个逆贼谋逆罪不容诛的套路，而将近三百年前的那段壮举究竟如何，竟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那大概，是另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吧……

这之后的路上，几人马不停蹄的赶路，中途只在夜间休息过一个时辰，终于在第二天的上午，踏入了镜山的范围。

镜山的山脚和有穷林其它地方一样，都是茂盛浓密的阔叶林，越往上走，植被愈加稀疏，慢慢地变成了疏落的针叶松柏，然后变成低矮的灌木荆棘，然后是覆辙白霜的草甸，岩石上冰冷的苔藓，最后是雪线上零星的葱黄和浅绿。

阿若整个人都没有生气，魂魄像是被什么给吞噬掉了一般，一开始只能让葛生背着走，入夜之后，她眼中才有了一些色彩，也能自己走路了，可除了死死地望着北方，指引着清商神女的所在，其余的话一句也没有再说。

进入镜山深处后，阿若的步伐越来越快。山中严寒，几人身上的衣物又都单薄，武敏的脸色在入了雪山之后就苍白得厉害，指甲盖也因为低温慢慢地变成了青色，她一直把手放在嘴边呵气，却怎么也不能缓解。另一边，夏夷则原本的衣服很是厚实，奈何后来分了沈夜一半，再加上他原本就畏寒，此时也是有些不好过，可他脸上却一副轻松淡然的模样，袖中紧紧牵着沈夜的手腕，跟在阿若后面。

沿着狭长的山谷七拐八折，突然间视野豁然开朗，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处广阔的湖泊。湖泊位于一处幽深的山谷之中，湖面平静，没有一丝波纹，宛如一面明镜，倒映着高处的苍雪与青天。

“这是镜湖……”阿若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说了一句，然后，拎起自己的裙摆，踏上了湖面。

阿若走在镜湖之上，就像姜水之畔的那具残躯一样，如履平地，细小的波纹在她的脚下一圈一圈的散开，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

夏夷则站在湖边，仔细看了看湖面，忽然一笑，也踩了上去，沈夜以为对方会沉下去，下意识地一拉，谁知却反被那人一带拉上湖面，仓促间沈夜步伐有些不稳，便撞进了夏夷则怀里，夏夷则趁势扶着他，低声笑道：“阿夜这么投怀送抱……”

沈夜觉得自己很是克制了，却还是忍不住狠狠地踩了对方一脚，低声怒道：“大庭广众，成何体统！”同时回头看了看葛生和武敏，发现那两人离这里还有些距离，应该是没有听到方才的话吧。

“体统嘛……”夏夷则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夜：“自然都是当皇帝的说了算。”

沈夜听了这话，眉头一竖，怒意更盛，夏夷则立即朝着葛武二人招手，朗声道：“此湖不是实物，两位可踏水而来。”

葛生和武敏依言踩着湖水赶了上来，沈夜不便发作，收敛了神色，冷着脸朝着阿若的方向迈开步子。

夏夷则微笑着摇了摇头，似有如无地一叹。

阿若走到湖心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跪坐在湖面上，望着湖中的一个素衣女子，淡淡道：“清姐姐，许久不见……你不出来见见阿若么？”

冷湖之中，沉睡着一位女子，女子散开的长发宛如一匹流锦，婉转铺泄，层层叠叠的白绨衣一尘不染，像是一朵在冰中将开未开的玉兰，清丽冰洁的五官带着难以言说的美，修长的脖颈下隐隐可见青色的血脉，水葱一般的双手握着一枚玉环，紧紧地叠在胸前。

 

那就是阿若口中的神女清商。

 

夏沈葛武四人跟上来之后，见了那冰湖中的白衣女子，也不同程度的讶然——那实在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甚至更在阿若之上。

阿若的声音在湖面上传开之后，封住白衣女子的湖水裂开一道一道的细纹，带着玉碎一般的声音，衬得整个山谷更加寂静。

随着湖面的裂纹越来越多，武敏发现那白衣女子的黑发，也在随着裂纹一寸一寸地变白，从发梢开始，由尾及首，直到将整根发丝染上白霜。

等到裂纹达到了一个临界点，那一处的湖面乍然碎开，白衣女子从湖中跃出，随即几个回身和众人拉开距离，衣袂翻转间，那女子翩然回眸，漫天的冰屑充盈在周身的气流之中，在日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宛如星辰。

“阿若？”白衣女子用衣袖微微地遮住了自己的面容，仅仅露出了一双让人亡魂失魄的眼，长长的银发垂至脚踝：“呵……当真是好久不见……”

“清姐姐……”阿若的眼睛不禁又开始泛红，随即，她郑重地跪在了清商面前，举起怀中的头颅：“清姐姐……阿若求你，救救刑哥哥吧……”

看见那颗头颅，清商的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呵……原来，他的头颅是被你拿去了。”

“是……我找到了刑哥哥的头颅，现在刑哥哥终于完整了，求清姐姐救救他！”阿若恳切地哀求。

“救他？”清商笑了起来，目光冰冷得像是这山中万年不化的霜雪：“我为什么要救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