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六一)

六一

十一月的边塞,自无尽的北方狂啸而来的朔风宛如刀子,割得人脸颊生疼。凌晨夜色尚浓的时候,沈夜裹了羊皮的大氅,带着金吾卫和两万斛的粮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振武,然后依次经过东受降城,中受降城,最终在第二日的后半夜,到达了西受降城,而西受降城外一眼望去绵延不绝地裘帐,便是末思率领的那一支回鹘大军。

镇守西受降城的的天德军军使名叫田谋,田谋领着城中的一干军吏,在西受降城的东门下迎接了沈夜。从衣青跟在沈夜的身后打量着那位军使,只见对方肤色黝黑,五官硬挺,约莫二十五上下的年纪。

那就是被当今陛下训斥过的田军使了,从衣青这样想到。

而说起田谋被天子训斥的事情,还得从回鹘人初到的时候说起。

那时候,回鹘人刚刚抵达受降城下,国破家亡后的千里奔袭让他们狼狈得如同乞丐,当时镇守受降城的田谋当即给朝廷上书,请求联合吐谷浑、党项以及部分生活在阴山南北的沙陀人共同夹击回鹘,将这群丧家之犬尽数毙命于阴山之南。

田谋这样邀战,本无可厚非,毕竟直到昨天,从衣青自己也觉得眼下跟回鹘人打一架也未尝不可。当然,在沈夜给她分析利弊之后,从衣青已经不再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再之后,她就听到面前的李将军向她提起了田谋的事情。

田谋的父亲本是魏博节度使,田氏一族军旅出身,到了他父亲的那一辈,军功累累,门庭显赫,谁知物极必反,田谋的父亲却在家族鼎盛之时因为官场倾轧遭人陷害而亡,一家三百余口死于非命,田氏一族自此一落千丈。田谋的兄长本欲为父报仇,却也被下属生生逼死,只留下田谋一人流落到这寂寥的受降城,年复一年地与羌笛胡人为伴。

田谋已经在这里蛰伏太久,急需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与无数白骨为自己铸就封侯拜将的高台,重振田氏一门。因此,当回鹘人到来后,田谋极力言战,夏夷则当即斥责田谋“勿得邀功生事”,同时下令天德军和振武军统帅约束手下,不得侵扰城下的回鹘部众。

想起田谋的事情,从衣青忍不住深深同情,他们俩同样的想法,一个人得来了一番细细的开解,另一个却只换来了一顿臭骂。

沈夜并未在西受降城多做停留,就打算出城与回鹘人交接粮食,田谋顾忌眼前这位朝廷钦差的安危,当即反对,希望沈夜能留在城中,他自己出城去和回鹘人打交道。

沈夜听了对方的劝告,摇了摇头:“多谢田军使好意,只是本将这里还有两份陛下的圣旨,非亲自宣读不可。”

田谋听了那话,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不再阻拦,但他要求与沈夜一道出城,一来可以保障沈夜安危,而来可以充当翻译,毕竟沈夜不懂回鹘语。

依照先前派去与回鹘人交涉的使臣,双方约定在西受降城外五里的饮马原相会,末思与乌介各派了一小队使者前来面见李朝的将军。

前往饮马原的时候,虽然沈夜表示从衣青可以留在城内,但从衣青还是跟着出了城,然后是田谋与他精挑细选的二十轻骑。众人纵马疾驰在枯黄的大地上,冬夜的天空寒冷而清冽,东方的天幕上,星辰稀疏而黯淡,唯有一颗明亮的太白星熠熠生辉,孤绝地挂在破晓前的天空之上。

 

饮马原,末思与乌介的两队使臣各自带了几十人,早早地等候在了在那里。沈夜饶有兴致地瞧了瞧这叔侄俩相隔数百丈的队伍,然后令田谋去询问究竟哪队是乌介可汗座下的。

田谋纵马上前,大声以回鹘语询问,然后转身回禀:“西南方向的队伍为乌介部。”

“毕竟乌介才是承袭汗位之人。”沈夜勾起笑容:“我朝一向注重礼制,自然应以乌介为上。”言毕,沈夜便朝着乌介部策马而去,从田二人见了赶紧跟上。

无论李朝与回鹘私底下的积怨有多深,至少在表面上,回鹘是向李朝称臣的,因此在沈夜宣旨的时候,乌介部的使臣是跪下听旨的。而圣旨的内容,一是赐予乌介部冬粮一万斛,而是振武凋敝偏远,不足以作为太和公主的封邑,天子欲另择昌荣之地以待公主,令乌介暂候,婉转地拒绝了乌介借居振武城的要求。

这番推脱的言辞,那些使臣自然是不满的,可李朝毕竟允诺了急需的冬粮,因此乌介部虽然愤恨,但又不想当场闹翻鸡飞蛋打,便勉强接受了这道旨意。

乌介部毕,沈夜又带着人马到了末思使臣的位置,还没等沈夜下马,末思的使臣们就已经纷纷下跪行了最重大的稽首礼,沈夜见状,立即下马,对身旁的田谋说:“你告诉他们,末思虽未承汗位,但李朝重礼,以回鹘兄终弟及的规矩,当以末思部为回鹘正统,故末思部可免稽首,行空首礼即可,又念及众人身着甲胄跪拜不便,故而只需肃拜即可。”

田谋看了看沈夜,然后将他话里的意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跪了一地的回鹘人。那些使节互相之间看了看,静默了一会儿,最后,为首的那位回鹘使臣最先站了起来,其余人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沈夜一行人引手一拜。

沈夜勾起笑容,想必他们的这一番动作,必然落在了那边乌介部的眼里。末思使臣礼毕之后,沈夜取出了另外一份赐粮的圣旨,相比于那道给乌介的,这一道给末思的旨意,在措辞上更加讲究,且言及末思名讳时,必冠以汗王之谓。

 

等到沈夜宣旨完毕,东方的天空已经大亮。

在边塞一望无际的光芒里,一个年轻人从回鹘使臣中缓步而出,沈夜静静地看着那个回鹘人里少见的瘦削身影,唇边笑意更深。

那个人走到一众回鹘人的最前面,神情恭谨地一拜,说了一句沈夜听不懂的回鹘话。

沈夜转过头看着田谋,却见田谋脸色大变:“那人自称末思。”

末思,西受降城外回鹘人的中心,罗勿和的弟弟,原本该是继承汗位的人,却被他的叔叔乌介抢了先。

“他们又没有见过末思,那人说自己是末思就是了?”从衣青眼睛争得大大的,细细的打量着那个年轻人,心里疑惑不已,但没有说出来。

沈夜不动声色地压住了田谋按在腰刀上紧绷的右手,笑了笑:“可汗当真是勇气可嘉,孤身犯险来到这里,就不怕回不去么?”

那个少年笑了笑,又是叽里咕噜一阵,田谋在一旁翻译道:“末思说自己孤身而来,是为向李朝表达自己的归附的诚心。”

“可汗之意,李某必将上奏天听。”沈夜不急不缓地说道。从衣青在后面托着腮,突然想,眼前的人说不定真是末思,他之所以敢孤身而来,不过是仗着李朝不敢动他。

毕竟,末思要是有个好歹,他手下的回鹘人群龙无首,恐怕都要投奔乌介,这样的局面,并不是李朝乐意看到的。

 

饮马原上,乌介与末思的队伍领了粮食,各自西归,沈夜也带着自己的队伍返回受降城,路上,从衣青情绪高涨,驾着良驹一骑当先,田谋则跟在沈夜右后侧的位置。

“李将军,末将有一事不解。”回城的路上,田谋这样开了口。

“何事不解?”沈夜微微回首。

“将军旨在分化末思与乌介两部,但乌介狡敏,恐怕不会上当。”

毕竟,乌介与末思虽然有着汗位之争的矛盾,这眼下两部屯兵李朝边境,唇齿相依,还不至于愚蠢到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候内斗。

“本将此举,自然不至于令乌末二人相争。”沈夜紧了紧缰绳,宽大的衣袖在北风中扬起:“只要他二人略生嫌隙,虽未相争,亦不可相溶,如此足矣。”

田谋低下头,暗暗揣测着沈夜话里的意思,突然,一声鹰唳划破长空,田谋闻声抬头,只见一只草原的黑鹰张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受降城的上空,金色的阳光笼罩其上,给黑鹰的双翼镶上了一条明亮的金边,灿烂辉煌。

 

那便是草原上唯一的王,孤高在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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