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四六)

四六

“爱一个人,亦或是被人喜爱,想来,应该是令人欢喜的事情吧……”镜湖之上,一头白发的清商喃喃地开口,似乎在问着什么人,又像是在自问,眼中的迷茫,宛如飘散的大雪:“可是为什么,又是那么地苦涩……”

 

“爱……怎会不苦呢?”沈夜站在风雪之中,看着清商开口,无数的记忆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翻起。

夏夷则按住自己的胸口,沉沉地看着沈夜,接着说道:“是啊……怎会不苦……”

那两人明明看起来还很年轻,却在说话的那一瞬,历尽了沧桑。

倒不如从未相见,如此,也就不会相怨,也不会饱尝苦楚与辛酸。

 

武敏站在另一边,身上披着葛生早早脱给她的外套,抱着双臂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清商神思一动,似乎又置身于冰凉的河水之中,心中满是绝望,刑夫抱着她,眼中的光彩被痛苦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变成了无尽的漆黑。

“你当真这样绝情……”刑夫紧紧地抱着她,将脸埋在对方的脖子里,滚烫的泪水像是天柱倾倒时从天而降的流火:“你这样绝情离开……独留我一人在世……”

“是啊……我就是这样绝情,没有良心。”清商惨惨地笑着:“我心眼小,脾气坏,疑心重,这样的我,你当初为何要娶,既然娶了……为何又叫我这样伤心……”

清商低下头,眼泪再也止不住。

我知道我是真的不好,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想来十年之后,我大概就容颜凋残,五十年之后,应该就变成了伛偻的老妇,百年之后,就化为白骨,归于尘土……人之一世,是那样的短暂,于神而言,不过黑夜中转瞬即逝的烛火……一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颤抖……

所以,在这刹那间,你能不能容忍我的不好,顺从我,不要背叛我,叫我安心呢?只要你许我百年,百年之后,我即便是再想管着你,也无能为力了。

 

所以……可不可以纵容我,可不可以许我一个百年?

 

清商捂住自己的双眼,这样凄切恳求的话,她说不出口,又突然想到,如果那人真的爱你,知你,又怎会不了解你的心愿呢……只要稍稍花时间,怎会不理解呢?

又或者,这一切不过一场幻梦,那人或许爱你,但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爱你。

巨大的痛苦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难以呼吸……不能再想,不要再想……清澈的泪水从她的指间流出,清商张了张口,苦涩道:“你休了我吧……”

你休了我吧……不要叫我再看见你,我不想再恨你,不想再猜忌。

恍如一声惊雷,刑夫呆在了当场,月光之中,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清商,整个人都像是死去了一样。

 

许久之后,他才沉沉的开口:“这就是你希望的么?”

清商没有说话。

刑夫苦笑:“好……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仍然留在常羊山,不要再寻死……你说什么,我都同意……”

自此,刑夫与清商开始隔岸而居,那一晚的夜话,竟成诀别。

“说起来……”清商深深地看着怀中的头颅:“自那之后,你当真不曾再与我相见,如今,我是答应你,仍活得好好的,可你呢?”

可你呢……泪水再次涌下,随风落地成雪。

阿若一步一步走到哭泣的清商面前,声音颤抖:“嫂嫂,你怎么忍心呢……你不知道,刑哥哥是多么爱你……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着你……”

那样一个出色的人,完美的人,无数倾慕的目光都巴巴地仰望着他,可他却只钟情于他的妻子。

前尘往事串在一起,阿若清晰地记着,她的刑哥哥是怎样地爱着他的妻子。她记得他在天河边守望,记得他为了清商与神将相争,几近丧命,记得他温柔为他的妻子束发画眉,记得他为他的妻子温柔种花汲水。

那是她的兄长,她是他的妹妹,那么多年,她以为那人对自己这个妹妹一定是最温柔和蔼的,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些彬彬有礼的温柔,尚不及他对他妻子的万一。

“刑哥哥为神农神上座下的战将,长久以来阿若见他出生入死,从没皱过眉头,可自从与你成婚后,却一日比一日落魄……”

“从前刑哥哥行走四方,洒落自在,可自从与你成婚后,刚出门就开始算着回家的日子……”

“你怀孕之后,他怕你寂寞,一山一洞地上门,拜托其他仙家多多去河畔串门,多多陪陪你……”

“你小产之后,他一步也没走出过那个屋子,蓬头垢面地守在你身边……”

“嫂嫂……我想不明白……”阿若盯着清商,眼中露出隐隐的恨意:“哪怕你再恨他,你怎忍心叫他去送死!?刑哥哥身首异处这么多年,都不得安息,不得安息啊……”

“是……”清商跪在镜湖之上,白发散乱,愈发沧桑:“是我害的……是我不好……”

“所以——”清商抬起头,看向阿若的身后,落在了众人来路的方向:“你是来找我的吗?”

阿若瞬间转过身,看见那具无头的男尸就站在镜湖的入口处,手中仍提着那把骇人的巨斧。

夏夷则搂着沈夜急速后退,另一边,葛生也护着武敏远远地避开,拉开了距离。

男尸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到湖心,站在清商的面前,再次举起了利斧。

“小心——”夏夷则一声疾呼,阿若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后退,清商却闭上了眼睛,抬起自己的脖子,做出了一个引颈受戮的姿势。

可男尸高举斧头的动作,却定在了空中,再也没有落下。

清商站起身,将怀中的头颅放在了男尸的两肩之上,长久分离的身躯,终于完整。

利斧落在湖面上,重重地插进了坚硬的湖面,男尸一下子瘫软,直直倒下,清商伸出双手,想将对方搂入怀中,然而那个红色的影子却快人一步,抱住刑夫完整的身体,一下子跃到镜湖那唯一的出口,然后转身看着清商,祈求道:“清姐姐……算阿若对不起你……你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不要再让刑哥哥受苦……”

说完这句话,阿若的身影立即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眼前的这一幕剧变,让武敏的思绪有些停滞,她看着那位白衣的神女依旧保持着一个相拥的姿势,尽管她眼前早已没有了相拥的对象。

 

爱一个人,怎么这样苦呢?

爱人,怎会不苦。

 

最后,还是沈夜第一个走到清商的身边,脱下自己原本就单薄的衣衫,披在了清商的身上。

清商反应过来,握住那件衣衫,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她看了看眼前的这些陌生人,柔柔地笑起来,神态之间,再不见刚才的悲伤凄绝,而是年长者的和煦与慈悲。

“叫你们受苦了。”清商这样说道。

“这……”夏夷则挑眉:“从何说起?”

清商看了看夏夷则:“公子一身清气,怕是修道之人吧?那么,应不难看出,我夫君……那具男尸上,魔气萦绕不散吧?”

夏夷则点了点头。

“那都是我的过错……”清商叹气,将原因娓娓道来。

那时,清商与刑夫分居良久,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根本没有发现常羊山的剧变。

神农神上消失于三界,黄帝的部众犯境常羊,风声鹤唳,一场上古的大战一触即发。刑夫作为神农座下的战将,自然责无旁贷,守土安疆。

清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刑夫早已出征,整个常羊山一片阴霾,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对刑夫的所有怨恨都已经烟消云散,一颗心全挂念着对方的生死。

这场战争不同以往,她头一次深刻地感觉到了诡谲的危机,头一次意识到,她无所不能的夫君,有可能会死。

就是在那时,清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用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

她自然已经不再是神,不再是命盘之身,可诞育她的虚空命盘,却始终凭着一线游丝牵挂着她,并在她成婚之时,给了命盘唯一能给予的贺礼——一次改变命盘轨迹的机会。

清商向命盘郑重祈愿:请保我的夫君不死。

“命盘果然是信守承诺的……”清商苦笑:“你们看,即便我的夫君被黄帝斩首,他也依然不死。”

“如今……我才终于明白,命运果然不可轻改……即便是命盘本身……”清商环视着众人:“一旦命序脱轨,譬如我的夫君,下场,唯有堕入魔道……”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无不震惊。

“为了让他少做杀孽,我修习道法幻术,布下重重屏障,将他困在了这片幻境里,不曾想,却还是被阿若找到了……”提及阿若,清商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这片幻境,果然是清商姑娘布下的。”夏夷则开口,清商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只是我毕竟肉体凡胎,靠着冰封自己,硬活了这么多年月,如今,到底是油尽灯枯了……”

“你们……”清商扬起手:“都走吧……”长袖挥下,风雪更紧,等到风止雪停,镜湖之中再也没有了旁人的影子,只剩下清商疲惫地坐在湖心,美丽的面庞一寸一寸地干枯,转眼间变成了一位伛偻的老妇。

 

夫君……

我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管束你了……此后天高水阔,与你都是新生……

保重。

 

青阳之下,镜湖上卷起最后的雪花,待到雪花散尽,再也不见清商的身影。

另一边,阿若抱着刑夫的身体奔跑在山路上,可跑着跑着,她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一寸一寸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阿若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凄厉的哭喊响彻山间,惊起了无数飞鸟。

“你果然……还是跟着她去了!死也跟着她去了……”

 

TBC

我觉得我下一章可以炖肉了,终于写道了这里,想想真是小激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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