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三)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从明德门起,沿朱雀大街,一路穿过东西鳞次栉比的市坊,过朱雀门,便是浩大的皇城。李朝太庙,尚书省,将作监,太常寺,鸿胪寺等皆在此处。过皇城,穿四门,乃是太子东宫,太极宫,太仓,掖庭所在。与此处东北相邻的,就是李朝的核心,大明宫。

大明宫正处于长安东北高地上,巍峨雄浑,气象庄严,站在大明宫的丹凤门之上,便可俯瞰整个秩序井然的长安城。

夏夷则和武敏是在圣元帝末年九月潜入长安城的。

永安坊内一所不起眼的民居里,武敏沏了茶,端到夏夷则坐席边,说道:“三殿下,如今我们已落脚长安,有一人想要引荐给殿下……”

“多谢武姑娘,不知所荐何人?”

武敏笑了笑:“正是我那侄子,武灼衣。”

夏夷则曾经游历江陵时,对这位武灼衣倒是数闻于耳。武灼衣承爵护国将军,手下倒是有一只武家军,而他本人十五岁便开始领兵,据说未尝一败,又剑法精湛,爱民惜物,在江陵百姓之中,人望很高。如今三子争帝,大皇子手中有右金吾卫,二皇子母族和妻族根系庞大,其族人在羽林军,神武军,神策军以及太子亲、勋、翊三卫中均有任职,唯独夏夷则,手中并无半点军权。武敏带来的这个武灼衣,确实是不能缺失的力量。

得到夏夷则同意之后,武敏走向屋外,将一个年轻男子带了进来。那人头戴玉冠,一身古黄交领长衣,手中摇着一柄素面折扇,看起来像个翩翩读书郎,没有半点军人气息。虽说是武敏的侄子,可这两人看起来年龄相仿,倒更像是兄妹。

夏夷则站起身,抱拳行礼:“武将军大名,久仰!”

武灼衣眼光颇冷,打量了夏夷则几眼,也回礼道:“三殿下何来此言?武某长年远离京畿,鄙名几时能入京中皇子之耳?”这番话落入武敏耳里,不禁让她眉头跳了跳,瞪了武灼衣一眼。

夏夷则笑了笑,脸上不见任何不快:“我这皇子当得似乎不如武将军所想那般舒坦,这几年不得不游历在外,倒是见了不少山山水水,故有幸听闻将军轶事。”

“哦?”武灼衣摇了摇扇:“坊间传言多有夸大,灼衣才鄙,恐怕这次帮不了什么忙,还请三殿下勿要托付过重。”

“哪里……”夏夷则敛了敛神色,认真道:“说实话,比之两位兄长,夏某人微力薄,此次所谋之事,凶险万分,乃是死中求生之局。如今朝中诸人多归附二兄。欲至我于死地,以求功于新君者大有人在,两位愿意助我,我已感激不尽,不敢奢求过多。只是有一言,两位今日都在场,我正好说清楚,今后,若我当真功亏一篑,还请两位及早脱身,夏某不想牵连众多。”

看着夏夷则一脸认真的样子,武灼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声嗤笑:“三殿下这话说得可真不实诚,如今都上了贼船,才说什么不想连累的话,不觉太晚又太假?”

听到此处,武敏忍无可忍:“混账!跟着叶家的臭小子混久了,嘴巴越发每个遮拦,谁叫你这般无礼的?”

看着自己的姑姑动了火,武灼衣禁了声,不再说话。夏夷则苦笑道:“武姑娘莫要动怒,武将军说的是,两位请坐,莫要久站。”

武敏又拿眼刀在武灼衣身上多剜了几下,待夏夷则落座之后,才在偏座的一把旧椅上坐了下来,开口道:“三殿下刚才说所谋凶险万分,死中求生,敏到不这么以为。右金吾卫军中子弟多为官宦子孙,平日负责负责城中治安夜巡尚可,若是杀场生死相争,我看还差的极远。至于二殿下在军中的势力,我看真正需要谋划的是神策军中的人,至于朝中大臣,就需要三殿下多费心,我与灼衣毕竟不在朝中。”

夏夷则点头:“武姑娘看得通透。”

李朝建国之初,国家军制与现在并不相同,那时实行府兵制,军队编制为南衙十六卫,左右金吾卫就属于其中。然而几代之后,府兵制崩溃,募兵制起,南衙十六卫渐成闲司,军队人数所剩无几,北衙六卫兴起。再之后,神策军逐渐壮大,负责整个关内和京畿的布防,如今军队人数达到二十万之众,是整个帝国最为核心的力量,护卫大明宫的,正是神策军的一支。二皇子母妻族人虽然在诸军之中都有人脉,神策军中身居高位的也不乏其人,然而这支军队的控制权仍然被紧紧攥在当今皇帝手中。

茶水略微凉了些,夏夷则端起一杯小啜,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册子:“这是二兄在长安诸军中人员的名册,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与他兵戎相见,但若是……避无可避,万望二位务必拖住这些人,绝对不能让他们领兵进入皇城与宫城……至于我,决定明日一早,回宫入朝。”

武灼衣闻言,微微一惊。武敏低头思索片刻,回答道:“回宫固然凶险,但眼下未必没有转机,三殿下保重!”

这之后,夏夷则与武敏又商讨了许多细节,直到日落,武氏姑侄才离开各自安排去了。夏夷则放松身体,向后仰去,闭目深思。

武氏姑侄,一个聪慧异常,城府深沉,一个领兵沙场,极具将才,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是非常珍贵的资源,然后可信却必须有所保留,防范又要善加留用,其中分寸拿捏,一步也不能错。

说到底,夏夷则并不相信这两人。

夜色降下,武敏站在房中,严厉地盯着武灼衣:“灼衣,我希望你以后多加收敛性子,不要任性过度!”

武灼衣看似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并不退让:“姑姑,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已经十分尽力,姑姑不要逼我过甚。”

“呵……”武灼衣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武氏继承勋位领兵的毕竟不是武敏,而是作为一族之长的武灼衣。数月前,武敏为说服武灼衣助三皇子夺嫡,曾大吵了一架,那时情形,仍历历在目。

那时正是春末,落花之中,武灼衣言辞激烈:“姑姑,我无意于功名利禄,武家在江陵,保一方平安,得百姓安居,我以为已经足够!更何况,夺嫡争位何其凶险,一旦失败,武家的血脉恐怕就此断绝,退一万步,即便成功又如何?历来伴君如伴虎,手握重权,怎能见容于帝王之侧?”

武敏也情绪波动得厉害:“你可是忘记了你父亲之死?你祖父当初为臣,知君王忌惮,自请远调,又有何好结果?勋爵贬了又贬,你父亲也被随便寻了错处处斩,武家人丁如今竟是凋零到只剩你我二人!既然避世仍不见容,那为何不争上一争?至于你所虑失败绝姓之事,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姑姑必然一力承担,保你周全,必不让武家血脉就此断送!”

“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武灼衣语气急切:“算我求你了……姑姑,他们帝王家骨肉相争,龌龊污秽,我们何必……我们何必要去搀和?留在江陵不好吗?”

“不是不好……”武敏语气柔和了一些:“江陵很好,只是我不甘心。”

“更何况……”说到此处,武敏笑了起来:“灼衣爱护百姓,姑姑是知道的,只是,姑姑认为以灼衣之能,不止能守一个江陵,来护整个国家被苍生,岂不是更好?我看当今三殿下沉稳从容,倒不失做一个明君的资质,灼衣难道不想辅佐一个明君兼济天下?”

“我不想……”武灼衣直直答道。

“你——!”武敏气急,两人不欢而散。

此后,类似的争吵又发生过几次。

离开江陵之前,武敏对武灼衣说道:“只恨我不是男儿身,不能继承这武家,不然何以求你相助?我是定要振兴武家的,灼衣不想,姑姑就自己去了……此去生死誉毁,姑姑自担,不会牵连与你。”

武灼衣深色哀切,沉默不语。

数月之后,就在武敏登太华山时,她接到了武灼衣加入的书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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