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十二)

十二

流月城的大祭司沈夜本应死于城破之时,却在数年后,在李朝的深宫中,在太液池旁的梨园里再次出现。

相比他过去的样子,从舍身木里脱胎而出的沈夜似乎看起来瘦削很多,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他本来就是如此,只是过去的祭司服繁复厚重,影响了人的判断……

沈夜降生的第二天,夏夷则将白泽召入梨园的堆雪阁,命他打开了水镜。

沈夜穿了一身宫人准备的素色长衣,安静地站在大厅之中,卷曲的长发被一根发带松松地束起,初秋明亮的阳光从窗外层层洒入,让他整个人都笼在了一层白色的光晕中。夏夷则身着九龙纹的暗色常服,托首倚在正座之上,淡淡地打量着沈夜。

白泽一如既往地恭敬,剔透的水滴坠落,荡起一室星光,光芒散后,白衣沈夜的脚下亦是一副与人无异的白骨,没有半分差别。

夏夷则看着白泽,开口道:“白卿,你博闻强识,可知这世上是否有令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白泽低下头:“死而复生之法,臣只知一种,便是以辟邪之骨重塑肉身,使魂魄附着,如此可令已死之人,重归白日之下。”

“只是……”白泽摇了摇头:“辟邪乃上古神兽,其骨感风则化,若得其骨,只能生取,或是辟邪自愿交付……死而复生,谈何容易……”

“哦……那你看看眼前的这人……”夏夷则将视线落在沈夜身上,那人依旧安安静静的,流露出来的纯净神态,宛如一个婴儿:“朕以为他应该是已经死了……但如今却好好地站在朕面前……他可是辟邪之骨所化?”

白泽看了看沈夜,回道:“臣早年游历之时,曾听闻,太古之时,女娲捏黄土造人,始分阴阳,此后阴阳交合,便可延绵子嗣。而在这之前,大地生民繁衍之法,却不是如此……”

“这到有趣……”

“上古阴阳未分之时,有异木广布,那树通体泛白,不生花叶,飞禽走兽,皆从那异木所结的黄果中出生,人也不例外……据说异木入土,若有魂魄执着不散,徘徊之上,便可被异木吸纳其中,重得肉身,前尘过往一并忘却,再世为人。”

“原来如此……”

解释完了帝王之惑,白泽便离开了堆雪阁。夏夷则从座上站了起来,走到沈夜面前,静静地看着他:“你是为何不肯离去……执着不散呢?”

沈夜依旧安安静静的,没有回答。

“既然你再世为人……”夏夷则顿了一下,想起了地上修仙的各派与龙兵屿流月城的族人维持和睦的前提……“既然如此,往事不必再提,你以后就随朕的姓氏,叫李德裕吧……”

原本看起来无知无识的沈夜,却在这时突然愣愣地开口:“沈夜……”

夏夷则挑眉:“你会说话?”

“沈夜……”他又执着地重复了一句,眉眼之间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不知缘故,却执拗地不肯忘记……

“哦……”夏夷则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迷茫的人,淡淡道:“沈夜是谁?”

“沈夜……是……”白衣人痛苦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明明看起来极为惶惑,却十分克制和隐忍。

“沈夜是谁?”夏夷则又逼进了一步。

“沈夜是……”白衣的沈夜微微侧身,避开了那股逼人的视线……明亮的光线随着他的动作轻颤,细细的浮尘在熏人的光线中辗转。

 

突然间,他就抬起了头,定定地说道:“沈夜是我。”

夏夷则以为他将过去的事都想了起来,最后却发现,他仍然没有想起来。除了坚持自己是沈夜,便再也不能说出更多,固执之处,颇有几分小孩子赌气的味道。于是夏夷则终于确认,舍身木孕育的,确实是一个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成熟的大孩子……

最后,夏夷则有点轻松地叹了口气:“好……你是沈夜,但只能你知我知……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可好?”

沈夜低下头,看起来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答道:“好。”

“在外人面前,你叫李德裕,可好?”

沈夜再次认真思考,最后呐呐地回答:“好。”

关于沈夜的处置,夏夷则颇为犹豫。此人虽说是新生,但却能言能动,说是个正常人,却又不知世事……考虑颇久之后,夏夷则将他放到了宫内禁军之中,做了一名戍卫大明宫的侍卫。原因是……沈夜看起来颇为颀瘦,需要强健筋骨,若这是先天不足造成的……夏夷则想起被阿阮吃掉的那个黄果,不禁扶了扶额,莫名生出了一分愧疚……于是特意嘱咐下去,好好注意一下沈夜在禁卫的伙食。

此后,时间很快就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时间确实是过得飞快,明明去年此时,夏夷则还是一个逃亡的皇子,在太华山道上,与血玲珑对峙。而继位之后的元春正月,又在先帝的孝期之内,之后的半年又忙于政事,以至于宫内还没举办过大型的宴饮节庆,冷清寂然。

此次中秋,殿中省早早地就呈了庆祝的三套折子,夏夷则驳了两份,批了其中一份赏月的,于是此次中秋赏月被定在了曲江芙蓉园,百官皆可携家眷参加,芙蓉园外围也允许长安百姓进入赏月同乐。

自从这条旨意公开之后,芙蓉园外围但凡能坐的地方,提前十天就被长安市民抢占一空,后来者真的是没有半点立足之地。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八月十五当夜,明月浩然出了东山,夏夷则乘撵从夹城出大明宫,过兴庆宫,披着流光如水的夜色,来到了曲江芙蓉园。

园内早已灯火辉煌,君子博带,峨眉凝妆。赏月的中心位于园内畅兴殿前,百官依次位列畅和殿两侧。文官首席乃中书侍郎马鹿,门下侍中劳壬,武官首席则为神策军左右中尉仇士良、鱼弘志。余下三省六部诸员不谈,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依旧是新科状元武敏。

按照李朝的制度,科举及第之后,还要再经历一门更加细致的考试,以此来确定任职的去向。合格者一般可以留在帝都,有出入凤池的机会,不合格的人,就只能去各地刺史那里做幕僚。今天新科的状元,考试之后被分去了御史台,榜眼和探花,则去了尚书省下的吏部和工部。

中秋宴上,女眷均盛装而来,环佩叮当,珠钗摇曳,唯有武敏一身墨绿的圆领官府,一头乌发被玉冠高高的束起,眉目英挺,利落飒沓。

夏夷则穿了一身白色的锦服,上面用银丝秀了九条盘绕的飞龙,腰间束着雕工细腻双鞓、双扣、双铊尾的玉带,头上则是二龙衔珠的金冠,五官犹如玉琢,眉目如同一副水墨画。

宴会开始后,照例祝酒、贺词,慰劳百官,这其中哪些该多提及赐降恩荣,那些冷眼无视,哪些又要一言一行把握好分寸距离,夏夷则做得是稳如沉水,从容不迫。

酒过几巡之后,场上歌舞起,夏夷则按了按眼角,觉得今天的女眷似乎格外多,也打扮得格外招展,视线也格外地热烈,火辣辣地朝他射来。无视那些女眷,夏夷则的目光在台下转了几圈,看见黄荣轩不知何故在一个劲儿地偷笑,对面的新科探花苏河满脸通红,看起来很是尴尬,榜眼薛翎则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武敏则扶着一只小巧的瓷杯,若有所思。

轻轻地咳了咳……夏夷则觉得自己出场的时间够了,再呆下去,势必会妨碍这么多人不能开怀畅饮,遂有了离席的打算。偏偏这时,中书侍郎马鹿颤巍巍地离席,对了夏夷则行了礼,一翻冠冕堂皇的套话之后,开口道:“陛下,老臣小妹有一女,今年刚刚及笄,平日疏通琴艺,今日随老朽首次入宫朝圣,愿献一曲,以助酒兴。”

夏夷则顿了顿,点头应允。

一位黄衣少女抱琴走到众人中间,对着夏夷则盈盈一拜,肌容胜雪,鸦鬓乌髻,那脉脉含情的娇羞模样,直让黄荣轩看得合扇一拍,赞道:“马相的外甥女,可真是极好!”

旁边的另一个官员瞧了黄荣轩一眼,笑道:“黄大人这是有意吗?”

“嘿嘿……”黄荣轩摇了摇扇子:“那可不敢……当今圣上尚未婚配,这满园的莺莺燕燕,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唉……”那官员突然又叹气:“即便冲着咱们来又如何……在下家有河东狮……只可远观,只可远观……”

马相的外甥女琴艺倒是不错的,夏夷则赞许地看了那位女子一眼,羞得那姑娘面色绯红,而场上的其她姑娘则多有不忿。

一曲罢……夏夷则断然站起身,退了席,留下了满座伤心失望的待嫁女子。

离开畅和殿后,夏夷则扶着太监到了后面临水的小亭边,透了透气,然后吩咐随行的太监准备回宫。太监领命,立即摆了御辇,夏夷则看了一眼芙蓉园妩媚多妍的月亮,摇摇头坐进了御辇。回到大明宫后,依旧下意识地往梨园走去,穿过回绕曲折的花木,舍身木映入眼帘,而半月未见的沈夜,就立在舍身木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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