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提灯

千江流月枕山河(十三)

十三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中天,月光似水,婉转而下,整个梨园便笼罩在皎洁如霜的月色里,如同蒙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太液池碧水微漾,摇碎伶仃的星辰,夜色中桂香徘徊,小小的花朵跌落到水面,招来游鱼鹤影,水月风轻。

沈夜就站在这样的月色中,站在舍身木下,痴痴地望着舍身木白玉一般的枝桠。他的黑发被简单地绾了一下,一身皇宫禁卫的银色轻甲,袖口紧扎,宽宽的腰封束出优美的身形,长长的衣摆下露出一双不沾微尘的长靴,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偏偏又让人觉得像那秋日的玉簪白花,霜骨雪肤,清冷飒沓。

夏夷则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沈夜,太监正要喝斥,被他止住,缓步走到舍身木下,那人也没有察觉,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舍身木的枝杈。

或许,舍身木对于沈夜而言,是如同常人生身之母一般的存在,子女眷恋母亲,也是理所当然,想到这里,夏夷则也就释然了对方霸占自己位置的行为,摇了摇头,吩咐太监去温些酒来。

直到这时,沈夜才觉察到身边有异,转过身看见夏夷则,略微思考了一下便跪了下来,看起来确实是在行礼,但却没有任何常人面对天子时的惶恐或恭敬,跪下后身体仍然挺得直直的,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半天没有说出来。

夏夷则扶额:“你是不是想说,微臣参见陛下,或者道一声万岁圣安?”

沈夜听了,眉头舒展,点了点头。

夏夷则微笑着摇头:“朕把你放在禁卫习武,现在看来还不够,似乎得再送你去礼部呆呆。”

沈夜依旧跪着,没有回答。夏夷则示意他起来,悠悠问道:“在禁卫习武,感觉如何?”

“还好。”沈夜回道。

言谈之间,随侍的太监已经非常效率地取来了温酒小菜,点心瓜果,摆在舍身木下,又取了软塌裘毯,夏夷则施施然在软塌上躺了下来,指着对面的另一张说道:“既然你礼仪学得不好,今日就不必讲什么礼仪了,坐吧……”

沈夜也没有像常人那样谢恩,自然地就坐了下来,旁边的太监伶俐地斟了两杯酒,夏夷则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沈夜也学着整杯倒进了喉咙里,然后一口喷了出来,脸色呛得通红。

好在他呛酒的时候急忙转了身子,不然这一口酒必然会喷到夏夷则身上。

夏夷则含笑看着沈夜:“朕忘记了……流月城不生草木,大概是无法以五谷酿酒的,你应该,从没有喝过这个。”

沈夜咳嗽了很大一晌,平息下来之后,开口问道:“流月城是什么?”

“那是一个……你已经忘记的地方,如果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是无妨。”

沈夜扭过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认真道:“既然我已经忘记了,大概是不想再回想,我知道自己叫沈夜……那就足够了。”

“哦……”夏夷则慵懒地靠在软塌上,看着正襟危坐的沈夜,笑得好看:“如此,也好。”

凉凉的风吹过梨园,带来宫外模糊的欢娱,夏夷则饮了半壶酒之后,就躺在塌上浅浅的睡了过去。沈夜在一边犹豫了很久,最终下定决心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皱着眉一点一点啜饮,习惯之后,竟也开始恋上了酒里那股醇厚的芳香。

这看起来是个无甚特别的中秋,夜风带来远处的桂花,落在案几的点心上,落在沈夜银色的肩甲上,落在夏夷则温润的眉间。

此后,沈夜依旧是在宫中的禁卫任职,任职的时候练剑戍卫,空暇的时候在营房里读着他四处借来的书籍。书里描绘的大千世界,沈夜从未见过,只是直觉那些山山水水是无限美好的,那温暖的尘世和热烈的生命,和他记忆里那股无法言说的寒冷和孤寂是不一样的……

不知不觉间,沈夜将自己身边认识的人借书借了个遍,无书可借之后,他邻床的军士建议道:“李兄,咱们李朝藏书最多的,就是弘文馆和集贤殿书院,弘文馆离得也近,你不如去那里看看?”

“只不过……”那名军士又道:“一般人,可进不了那里,不过李兄圣恩隆重,去那里看看应该没事。”

沈夜不知天子威仪,也不知什么是圣恩隆重……当然更觉察不到,他那帝王钦赐的名姓意味着多大的荣光,还有周围人因此对他的恭维。他十分真诚地感谢了邻床,第二日下午和人换了防之后,便直接去了弘文馆。

结果当然是进不去。

弘文馆的理官打量着他,睥睨道:“这里可是从六品以上的人才能借阅的地方,你一个小小的侍卫,可要掂量住自己的身份!”

沈夜努力回忆了一下他学的李朝品级勋位划分,遗憾地发现,原来自己没有品位……于是他不再与理官争执,退了出来。

夜色降临之后,宫中的禁卫职历让他轻松地避开了弘文馆的守卫,悄悄地潜了进去。在这之后,沈夜每天空闲的时间,便都在弘文馆的房梁上渡过,好在来这里借阅的官员大多是文官,没有人发现梁上的他,直到一个月之后。

李朝宫内的禁卫,分为昼夜两班,两班人以月为计,交替戍卫的时间。一月之后,沈夜担的是夜里的职,因此得以在白天潜入弘文馆。

这日,沈夜看的是一本《天授五刑律》,翻起来就忘了时间,不知多久后,蓦然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问道:“不知这位贤士,对这天授年的刑律有何看法?”

那时沈夜正看到五刑里的黥刑,所谓黥刑,就是往犯人的面部刺字。他初到人世,尽管禀赋超人又勤学,然不通之处仍然不可计数,就拿文字这一项来说,那个“黥”字就复杂得很,黑糊糊的一个方块看的他眼睛酸疼,突然听见有人这么问,便下意识地答道:“五刑之中的黥面,听起来十分刺耳,我看可以改个称呼。”

“哦?不知如何改为好?”

沈夜又翻了一页:“不如就叫脸书?简单好写。”

“……”

说道此处,沈夜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儿,抬起头,只见一个墨绿官服的女子也站在房梁上,正看着他。

沈夜惊了一下,身子一歪,直直地跌落房梁,危急之间,那个女子伸出手拉了一把,他借力翻身回到了房梁上,出口的第一句是:“你是来赶我走的?”

女子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一月我每次来弘文馆,都觉梁上有人,今日好不容易寻了个无人时间上来看看,原来不是梁上君子,倒是个书蠹。”

听对方这话的意思,似乎也不是要赶自己走,于是沈夜放心下来:“多谢刚才出手相救,在下李德裕。”

女子又笑了笑:“原来你就是宫中盛传的那个胎果。”

“胎果?”沈夜疑惑。

“结胎于果中,故谓之胎果。”女子解释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叫武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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