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流月枕山河（三三）
三三
那只骷髅鸟的力量，委实太过强悍，沈夜用力推出阿若后，用仅存的一点力量施展了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一个术法——茧生。
那个术法施展后，从他的脚底瞬间生出了无数藤蔓，把他紧紧裹在其中，宛如一颗蚕茧。
只是……说到底茧生也逃不过一个木系术法，木为火克，连作为上古神女的阿若都不能抵挡的焰火，他不认为自己这一个小小的术法能够抵挡……且算作是临死前的挣扎吧……
他这样想着，自己短短的一世大概就要就此结束……临死前，脑中想起了这一生的种种往事，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星空，还有星空下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转瞬，又看见那人说，既然你再世为人，以后就随朕的姓氏，叫李德裕吧……
又想起八月十五的时候，那人也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棵树下饮酒，他也试着喝了一点，却被呛得满脸通红……
然后是堆雪阁下，白色的木芙蓉落了一地，那人看着自己，似笑非笑，悠悠地说，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帝王……
温暖的温凉阁内，外面大雪弥漫，他从睡梦中醒来，口中是琼浆的味道，一低头，发现自己口就在那人的手腕上，正在无意识地啜饮……
景象一转，又到了梅园内，那人从树上折下一支又一支梅花，珍重地放到自己的怀里……
记忆的最后，是那人殷殷叮嘱的样子，他说，偃甲鸟往来迅捷，你记得时常传信与朕……
可事实上，他一直到了有穷林外，才想起用那只小鸟传信……他知道自己似乎还有一个前世，可那些他都想不起来了……而能记得的这个短暂的今生，似乎都是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
最终，沈夜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这一次，沈夜没有做梦，只是在黑暗中长长的睡了一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触目而来的是一片暗色，适应了许久，他看到了褐色的岩壁，岩壁上湿漉漉的，他的身子靠着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所在，头部似乎顶着什么东西。
沈夜动了动，黑暗中便随之亮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他正诧异，又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醒了……”
沈夜抬起头，看到的是火光中一个俊逸的侧脸，那正是夏夷则，沈夜正被对方搂在怀中，那人原本将自己的下巴抵在沈夜的额头上，此刻随着沈夜的动作而微微抬起，沈夜仰头，又被身体上灼热的剧痛牵扯，一下子瘫软在对方的怀中，脑袋靠在那人的脖颈间，怎么看都像是一幅耳厮鬓磨的缱绻模样。
“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沈夜开口，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对方不可觉察地勾起唇角：“是啊……现在梦醒了。”
“这样啊……”沈夜重新闭上眼睛，那个怀抱带着丝丝凉意，冰凉的感觉让他非常受用，惬意之中，凝聚的意识又开始涣散……原本脑子里有什么想说的，可此刻却怎么也抓不住头绪……眼见又要陷入沉睡，沈夜突然抓住了重点，豁然睁开眼，灵台一片清明，说出来的话连音调也提高了几度：“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可能！”
“嘘……小点声……”夏夷则在沈夜的耳边轻轻叮嘱：“我们现在可是在那骷髅怪物的巢穴里……”
怎么又到了怪物的巢穴？沈夜心中的困惑越来越多，又担心真的引起什么动静，于是压低自己的声音，问道：“你不是在长安么……这里离长安上万里，你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说不上突然……可惜朕不曾豢养一只馋鸡，赶到这里时，费去了许多时日……又在林中为幻境所困，耽搁了两日……”
“等等……”沈夜打住了夏夷则的话头：“我昏睡了多久？今天的日子是……”
夏夷则看了看他，答道：“你睡了约莫两个时辰。今天大抵是六月初二……”
“你确定么？眼下当真不是五月十八日么？我分明是在今日上午才刚刚入了有穷林……”
夏夷则闻言，托腮沉默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林中时间的流逝似乎与外面不同，我们似乎闯入了不得了的地方……”
说完这话，夏夷则见沈夜的表情更加迷茫，于是开口解释了这其中的经过。
夏夷则在五月二十二日收到偃甲鸟的，在看见那鸟儿的刹那，他便发现自己似乎做出了错误的决策……那只偃甲鸟上，沾染了魔气……江南东道发生的事情超出了预期的料想。
下一刻，夏夷则已经做下决定，安排好朝中诸事之后，他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长安，直奔江南。
沈夜到晋陵郡，星夜兼程，用了十五天，已是极限，而夏夷则又将这个极限缩短了四天。
“幸好……朕总算赶上了……”夏夷则叹了一口气：“却也只差一点……”
偃甲鸟根据人的气息传信，千山万水，半步也不会迷失……沈夜策马闯进了有穷林，跟着那只鸟儿一路飞奔，途中曾在林中的异兽幻境里耽误过功夫，好不容易破境而出，远远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在沈夜使用茧生的时候，夏夷则已经离他只有几十丈的距离，眼见沈夜被焰火吞噬，他当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抽出佩剑，一个巨大的冰蓝色的法阵瞬间出现在了骷髅鸟的正上方，无数冰刃从法阵中飞出，刺向了那只巨鸟。
骷髅鸟被突然出现的冰刃袭击，竟不闪不避，而是直接拍着翅膀撞向法阵，两翼之下卷起猛烈的飓风，将四周的火焰扬得更高。
趁着骷髅鸟注意力转移的瞬间，夏夷则飞身进入烈火之中，将沈夜一把拽了出来。
夏夷则回忆着那时候的情形，不禁笑出了声……沈夜本在专心听他讲这一路上的事情，见对方突然嗤笑，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夏夷则低下头看着对方，那人的脸只有咫尺之遥，虽然现在对方的肤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可是刚刚将他从火焰里揪出来的时候，对方浑身红扑扑的……像是，一只熟透的龙虾。
事实上，那个时候沈夜身上的衣物都已经被焰火灼烧的七零八落了，原本净玉一般的身体裸露在外，修长的手臂无力地下垂，光洁的胸膛被热气烫红，匀净的腰身没有一丝赘肉，两条弧线窄窄向下收去，人鱼线隐隐可见，然后是紧致而修长的腿。
突然，夏夷则怀中的人挣扎了起来，但是只是挣扎了一小会儿，就放弃了，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大概……是那人觉察到了吧……
觉察到了裹在他身上的外袍似乎不是自己的，而外袍之下，什么也没有。
夏夷则微微地咳嗽了一下：“你身上有很多烧伤……原本的衣物在火中和烧伤的体肤粘连在一起……所以朕稍微处理了一下……”
沈夜尴尬地躺在对方怀中，总觉得有些不对，有些违和。
“朕修的是水系道法……体温天生比常人低许多……你靠着朕，身上的烧伤会不那么难受……”沈夜又听见对方这样解释……这样，倒还解释地通……
于是沈夜稍微安心下来，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重新躺下去，又问道：“刚才听你说，我们是在那骷髅鸟的巢穴中么？我们是怎么到了此处的？”
夏夷则环住对方的手臂紧了紧，满意地笑了一下，又接着解释起来。
夏夷则救出沈夜后，本想是赶到海边去的，岂料那骷髅鸟狡猾得厉害，立即用烈火将通路给封了起来，无奈之下，夏夷则只好架着昏迷的沈夜往那片废墟的方向退去，骷髅鸟紧追不舍，夏夷则见废墟中央的地方有个深不见底的坑，于是就抱着沈夜跳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那深坑是骷髅鸟的巢穴。
骷髅鸟展翅追入巢穴，一路放火，夏夷则带着沈夜，不便与骷髅鸟一战，只好背着那人向巢穴更深的地方逃去。后来发现这巢穴竟是个四通八达的洞窟，分出了无数岔道，宛如迷宫。
夏夷则专捡狭窄的岔路走，兜兜转转，终于甩掉了那只畜生，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处理沈夜的伤口。
“经由此事，朕明白了一个道理……”
沈夜见他说得严肃认真，也不禁好奇：“明白了什么？”
“人还是要瘦些好……”
“……”
说完了自己的遭遇，夏夷则笑了笑：“那么你呢？你路上遇到了什么？”
沈夜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将自己所遭遇的细细地讲了出来。
待两人一番长谈，互相交流完自己的见闻后，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沈夜有些疲惫，便阖了眼。
夏夷则看了一会儿对方的睡颜，接着勾起右手的无名指，化出了一个小小的法阵。
那正是太华山用于续命凝神的先天养命阵。
“你一个皇帝……却跑来了这样的地方……”夏夷则听见怀里的人这样说道，声音有些模糊不清，那人双目是闭着的，可若是细看，却发现对方似乎是很用力闭着双目的，眼角隐隐有一条上扬的细纹。
“朕的臣子在这里生死未卜，朕怎能置身事外……”
“出不去话可怎么办……”沈夜攥住夏夷则胸前的衣襟，指节发白：“你要变成在位极短的皇帝了……”
夏夷则握住对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细细地摩挲：“出不去了……就这样，也挺好……”
于是沈夜那双尾端分叉的眉，深深地皱了起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