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流月枕山河（三七）
三七
古老的樟树抽出巨大的树冠，高高地探进阳光之中，红叶的石楠与木荷紧随其后，阔大的叶片密密匝匝，肥厚浓绿，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绿海。略低一些的空间，则是鹅掌楸与野山茶的领地，合欢和杜鹃比邻而居，在密林中艰难地抽出细细地枝桠，如今花期正好。林中的地面上则是厚厚的枯叶与湿润的苔藓，茂盛的紫萁和山姜深过膝盖，喜阴的幽兰在树荫中静静地吐着芬芳。
沈夜抱着夏夷则进入林中，走到一颗山合欢的脚下停住了脚步，山合欢下盛开着一片蓝色的紫阳花，沈夜踩到花茎，将夏夷则放在了合欢树下。夏夷则胸前的伤口已经凝了血，整个人依旧昏迷不醒，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看起来仅剩游丝一缕。
沈夜伸手探向腰间，那里空无一物，这才想起，他的随身行李都已经在丹朱之火里化为灰烬，如今急需的药物和饮食，一时间都没了着落。
“阿若姑娘……”沈夜站起身：“我去寻些草药与果腹之物，得劳烦你在此处照顾一下他……”
“嗯嗯！”阿若用力点头：“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你的朋友，你自己也要小心，这里到处都是清姐姐布下的幻术迷障。”
“多谢。”沈夜看了一眼夏夷则，将云门剑挽在身后，转身离去。
阿若捏了一个回魂凝魄决，收拢夏夷则的气神不散，又在合欢树的周边小心地布下一个御敌的结界，便回到树下，坐在夏夷则身边等沈夜回来。
一个时辰后，沈夜带着三七与白茅回到原地，那个时候阿若正站在一旁的杜鹃下，揪着树梢的花朵填肚子，看见沈夜回来，立即开心的上前，把右手中嫣红的花朵捧出来：“先生，这个酸酸甜甜，也可以吃呢！”
沈夜放下左手中的药材，从怀中拿出一个用衣衫下摆做成的包裹，他将包裹打开，递给阿若：“这个花色的杜鹃虽然无毒，吃多了却会上火，你尝尝这个吧……”
小包裹里，是满满的覆盆子，鲜红多汁，可口诱人，阿若接过来尝了一颗，不禁眯了眼睛：“好甜！”
除了覆盆子，沈夜还采了几个青果，猎了一只野兔，砍了一节楠竹做了一个简易的水筒，打了清水回来。他蹲下身，抬起夏夷则的后颈喂了他一些净水，然后离远了几尺，用云门剑挖了坑，将那只在水边处理干净的野兔用芭蕉叶层层包裹，放入土坑中埋好，接着在上面架起木柴，生了一堆火。
做完这一切，沈夜取出另一节小竹筒，将三七和白茅放进去，用剑柄细细捣碎研磨，然后扶起夏夷则，解开他的里衣，将胸前的那处伤口了露了出来。
这个时候，沈夜才发现，那人的胸前，新伤叠着旧伤，狰狞不已。他下手很轻，将药材涂抹得均匀，像是担心弄疼对方一样，小心翼翼，然后扯下自己的衣袖，撕成两寸余宽的布条，慢慢地缠上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夜摸到了对方的后背，那里有些凹凸，他掀起对方的散落下垂的黑发，侧身借着火光，发现对方后背的伤口竟然更加狰狞可怖，看伤口愈合的程度，显然是不久前留下的。
夏公子跟你一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真的是不要命了也要救你……
他为你挡了那畜生一爪子，后背的肉都翻了出来……
阿若的话犹言在耳。沈夜低下头，神色不明。
另一边，阿若非常挂念那只野兔子，火苗燃了起来后，就一边往嘴里抛着覆盆子，一边蹲在火边，眼巴巴地盯着，一刻也不肯离开。许久之后，她隐隐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便开心地回头：“先生，兔子熟了！”
回首之后，阿若正好看见沈夜半跪在合欢树下，为那位夏公子缠好一圈一圈的绷带。一朵合欢花从树上落下，悠悠地落在夏夷则肩头，沈夜用左手环着对方，右手伸出，拈起那朵柔柔的粉絮，拿到眼前，若有所思。
幽林深邃，草木葳蕤。
暖色的火光落在沈夜与夏夷则的身上，给两人蒙上了一层碎金般的琉璃色，而树下两人的姿势，似乎，有点像一个带着距离的相拥，或者说，是沈夜将对方，搂进了怀里。
阿若看痴了，许久才回过神，不禁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那颗头颅，一时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暮色降临之后，夏夷则终于转醒。睁开眼之后，触目而来的似乎是一片暖色的昏暗，适应了一会儿，他看到了一树鲜妍的合欢，正开在幽暗的夜色之中。
夏夷则挣扎了一下，身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楚……甘木之力，终有尽时，他不禁开始考量自己的身体状态，究竟还可以承受几次这样的重创。
突然间，有人托着他的后背，将他扶了起来。坐起来后，夏夷则靠着合欢的树干，眼前是一地委顿的蓝色花圃，不远处燃着一堆火，红衣的阿若抱着怀中的刑天，蜷缩在火边沉睡着。
而沈夜，就在他的身边。
“呵……夏公子恢复得可好？”依旧是那个淡漠的声音。
夏夷则摸了摸胸口的绷带，嘴角露出笑意：“是阿夜救了我吗。”
带着笃定的疑问句。
沈夜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拒绝。 片刻之后，夏夷则看见对方将一只竹筒和一截烤熟的大腿肉递到自己面前，那人脸色虽然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这腥膻油腻的东西，本不利伤病，但眼下……你姑且忍忍……”
夏夷则接过竹筒，饮水润了一下干燥的嗓子，然后接过大腿肉送入口中。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阿夜……你的手艺……”
沈夜眉毛一挑，似乎又要动怒。
夏夷则按住对方的手，笑了起来：“手艺挺好……”
“哼……”
夏夷则静静地咀嚼着兔肉，两人一时无言。
进食完毕之后，他环顾四周，低声开口赞道：“这里很好看……”
沈夜正在擦拭着云门剑的剑身，剑身映着火光，像是水中倒映的萤火，美得有些虚幻，他望着不染纤尘的云门，突然开口：“这是你送予我的，我用它伤了你两次……”
“不……”夏夷则摇头，认真地看着对方：“不是这样的……第一次纯属意外，这一次……是我自己撞上来的……”
“那你倒是说说……”沈夜话锋一凛，又变得执拗，目光复杂，泛着痛苦：“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为什么……”
余下的话，终却说不出口……有太多困惑，亦有太深的执着。
“阿夜你……想起了过往吧……”夏夷则蓦然开口。
他想起了过往，那些事情，让他痛苦……那些人远去，让他不甘……他万念俱灰，又念念不忘，想要毁灭他人，又带着自毁的绝望……只是一直压抑着，压抑着，不得解脱，不得释放……
“我不能见你自毁……而我比较命大……”
“你……”沈夜说不出话来。
“这一世，不会再像月中那样寒冷……我说过，我保证……”夏夷则轻轻地摩挲着对方的手：“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相信我，这一次，也请阿夜相信我……”
“也不要离开我……”夏夷则将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唇边。
那轻轻地一吻，似乎让一地凋零的紫阳花，都重新恢复了光彩，脚下是幽蓝的花朵，头顶是缠绵的柔絮，漫天的星光倾泻了一天一地，照亮了青年帝王笃定而诚恳的容颜，照亮了那动人心脾的告白……
沈夜不会不明白。
出现在他脸上的动容一闪即逝，仿若幻觉，沈夜一根一根抽出自己的手指，无数的讥嘲差点脱口而出……可念及到对方伤痕累累的身体，终究还是克制地开口：“我沈夜去往何处，还轮不到你来安排……”
尽管克制，说出来的话却也十分伤人。
夏夷则久久地望着他，然后自嘲道：“是啊……我不能安排……”
而接下来的话，却让沈夜挑起双眉，瞳孔像猫一样缩了起来，他听见对方说：“那么，就将这四海列国，九州大地，都纳入朕的疆域吧，如此，无论阿夜去往何处，也都将走不出朕的国土。”
TBC